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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那吴王府管事慌忙上前,将他拦住,陪笑道;“这偏堂久不住人了,又阴又潮,到处都是尘土,可别脏了您的手。”
白弈打量那管事一眼,微微一笑,也不与之强争,直起身来,边转身欲走,边问:“这侧院中住的道长呢?”
“大概是又犯疯,不知哪儿耍去了。这疯冠子,平日好时就在那间正堂念道,坏了就爱乱跑,早晚还得要人看着。他不在才好呢。”那管事笑应。
“你家大王可真是个善心人。”白弈不紧不慢开口接了这么一句,话音未落,人却忽然回身,伸手就去抓那毡毯!
管事万不曾料到他杀这么个回马枪,唬得登时面色惨白。
然而,便只差那毫厘。眼看白弈手已触到毡毯,外间却忽然响起三声杜鹃啼鸣,一长二短,甚是哀唳。
白弈眸色陡沉,隐隐竟散出寒烈杀气来。他只静了一瞬,便已返身快步向外走去。“万不得已叨扰了贵府,白某来日定亲自向大王谢罪,今日公务在身恕不能多耽。”直至出了吴王府大门,他才向那管事拱手一躬。“那侧院中的好毡毯——”他盯着管事眼睛,浅浅一笑,“公主想要一块上好的来铺地已很久了,不知哪家的手艺如此精湛,还请总管替白某多留心些罢。”
他翻身上马,驱策好一阵子,也没有放缓的意思。一对卫军跟在马后,奔跑时发出铠甲撞击声响,锵锵得,整齐而威武。
“公子。”艮丁催马追上前来,耐不住低唤一声。
白弈也不应他,兀自策马前行。
“公子!”艮丁又追上前来唤了一声,“难道就……不管了?”
不管了?一问三字,呛得白弈几欲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他怎能不管?若换作艮丁、艮癸他们另几人中的任何一个,他都可以忍心,哪怕罔顾二十年生死情义。偏偏那是朝云。他不能不管。那是朝云,不仅仅是他的属下、他的朋友,更是此世间除了父亲与母亲之外,唯一与他血脉与浓的人。那是他的兄长,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傅朝云。
可他现在还能怎么管?
过往残景碎片一般在脑海划过,刺得他双眼涨痛。他咬牙深吸了两口气,沉声对艮丁道:“你们盯死了,任何异情立刻回报,不要妄动。”
“公子,那你——”艮丁一瞬犹豫。
白弈扬手一响鞭,不及答话已纵缰而去。他不能留下,唯独他此刻不能留下。他必须尽快赶去谒见吴王李宏,请谢持械私闯王府之罪——赶在那些闻风而动的狗咬人之前。
微风一转,掀动珠帘纱幔轻摇。庆慈殿偏殿中,那孤立的女官下意识抱臂。已是春日,和风转暖,她却莫名瑟缩,手足冰冷。殿外传来步履声与呼喝,她慌忙福身问安,低着头,不敢抬起。
太后额前绘着明黄飞纹,便像一双金虬,映着飞入鬓角的青黛眉,锋利毕露。她缓缓从步辇下来,缓缓地走,缓缓在凤榻安坐,缓缓打量依旧屈膝殿下的女官,缓缓地,什么都是缓缓地,似一束细小又炽烈的火,烧得人煎熬难奈。
那女官静默颔首,眸中颜色却是不停变换,只觉沉寂难捱。
忽然,她却听见太后发话:“还记得上元灯会上舞伎们的昆仑奴面具么?芸娘,你觉得那一张最好看?”那声音忽然响起,犹如戚寂旷野中陡然昂起的呼声,惊得她由不得一颤。她听见了,滴血的声音。
“可是这一张呵?芸娘。”太后的声音听来闲懒,却透着股寒气。她斜倚着,拈一张青面,尾指高高翘起,指甲上和金的丹蔻,娆而不妖。
傅芸娘心头一震,那张面具已由太后掌中向她飞来,她吓得呼出声来,本能扑身一抱,将之落在怀中,人却扑到地上。
双膝与手臂阵阵麻痛。她抱着那青面,一时无言以对。这张青黑色的面具,是她无法解释的存在。太后早已谋算在先,甫一上阵,便夺去了她唯一的借口。她有些失神地爬起,跪在殿上,只将那青面抱得更紧。
太后以指尖轻描着翠描金绣的小屏山水,问:“芸娘,令尊可还安健?”
傅芸娘不明其意,只得轻声应道:“早在奴婢年幼时,家父便已过世了。”
太后叹道:“女人一世中会有三个重要的男人——父亲、夫君、儿子。令尊既已谢世,你便拿后两样与我起个誓罢。你当立誓,从前不曾欺瞒我,将来也不会欺瞒我,如有违悖——”她忽然顿下来,只把狭长凤眼冷盯着殿下那女人。
芸娘抱着面具的手已显出青白之色,她想抑止自己的颤抖,无奈怎样也止不住。纵然阅过波澜尝尽冷暖,这刻薄而又恶毒的玩笑依旧令她溃不成军,不待上阵,便已惨败。她安静地闭起双眼,任如何咬牙强忍,依旧有泪珠瞬颊滚落。
忽然,她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
光从缓缓推开的殿门外耀入,纯白中夺目闪烁的金碧,令人弗敢直视。
“那面具是我送给傅尚宫的。”
那少女的袖摆裙边绣着大朵青莲,纯白宫绦,翠羽丝绒,她便如濯清涟而出,一双墨色眼眸,既深且浅,灼灼辉辉。
墨鸾。
太后眸色沉淀下来,盯着那自上殿中的少女,半晌,斥道:“都打盹儿犯困去了?贵主过来,怎么也不见通传?”
殿外当值两名内侍、两名侍婢慌得忙匍下地去。
“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墨鸾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扶起了傅芸娘,又道:“这面具,是旧年我一时贪玩,托慕卿阿哥帮我弄来的。后来又厌了,正巧傅尚宫觉得有趣,我就拿去做了人情。”一声“幕卿阿哥”当真是唤在了太后心坎上。
太后瞳光慢敛,唇角微一挑。“那么这个呢?”她又笑拈起一样物什来,似随意扔给墨鸾,“这也是你的么?”
墨鸾接过一瞧,见是一只绣工精巧的小锦囊,打开来,内里又是一枚绣符,小小符身上竟细细密密绣出了一幅母子图,针工精良令人瞠目惊叹,符下串着两枚花钱,上刻了“福、德、安、泰”四字,那符背上,却绣着两个名字:朝云、夕风。
只一看见那锦囊,芸娘身子便一震。“太后……”她匍身喃喃。
墨鸾忙截口道:“这锦囊——”
“闭嘴!不要仗着有人疼你就自以为是!”太后怒喝声断,挥手拍得榻侧小屏摇晃。
那目光冷得彻骨,剑戮一般。
墨鸾一句话堵在颈嗓,呆怔了好一会儿。她十指微握袖中,终于禁不住显出轻颤,却仍咬着唇。“我并没有仗着什么。”她低声道,“为何一定要伤害?以牙还牙、冤冤相报……可我只想记着谁的好,遇之以礼,待之以德,就这么难么?”
太后久久地望着她。那少女眼中闪动的波光依旧澄清,隐着倔强地疼痛。太后站起身来,缓步走至墨鸾面前:“大愿地藏王菩萨具七义,能生、能摄、能载、能藏、能持、能依、坚牢不动。尤以其第七义,喻菩提妙心,坚如金刚。有此七义,则得无量妙法,救脱众生,咸登觉岸。你可能坚持么?”她就立在墨鸾面前,那双凤眸犹如漆黑渊潭,深深凝在墨鸾眼底,竟似要剖进心里去。
墨鸾只觉寒气扑面,险些要将她压倒下去。她强自支撑着,张口欲言,却偏偏发不出半点声音。
殿中骤然成寂。
忽然,殿外有人声响起:“禀奏太后,宅家有要政请凤驾暂移长生殿。”
“长生殿?”太后闻之有问:“什么要政挪到长生殿上讲去了?”
“这……”殿外宫人踟蹰,喏喏应道:“小人不知其详。依稀宅家有些不适,卧在榻上……吴王、魏王二位殿下,左右武卫大将军,都在谒,似乎……似乎——”
“行了。备舆去罢。”太后眸光一烁,喝止那宫人,不允之再多言。她复又看墨鸾一眼,缓声似沉沉长叹。“不是什么人都可坚持的。即便是地藏菩萨,也救不了所有人。没人救得了。”她叹,伸手抚着墨鸾脸颊,“阿鸾,你需要知道,救赎其实是三途河畔一朵大红莲,无论花事如何灿烂,总是用鲜血灌溉出来的,只是你看不看得见罢了。”她笑着离开了,吩咐宫人、司戈、持戟严守殿前,任何人不得私意出入。
殿中空余下墨鸾与芸娘二人。墨鸾眼看着朱门掩合,终于双腿虚软,跪倒下去。她下意识握住傅芸娘的手,偏偏两双手俱是冰冷,无力亦相倚。
直至此时此刻,立在长生殿前,看着父皇倚榻神伤的模样,李裕依然觉得恍惚。他甚至开始怀疑,为何他便来到了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优似梦魇。
连日来,父皇一直龙体不适,御医署诊来诊去也说是偶感风寒,只不见好。他又忧又疑,只苦于禁足王府,半步也出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