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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小小的捕头,很难理解当时朝廷中复杂诡谲的形势。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样,只知道谁是个好官,谁是个坏官。朝廷的法令能够让老百姓过安定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鸡犬不宁的,就是坏的。
开封府的捕头日子倒还好过,若是别的地方的捕头,有时候替官府看守什么东西,如果丢了,是要自己出钱赔的,并不是什么好差使,更何况他田家代有祖训,不许欺压良善,为这个祖训,没少被同僚笑话。
出了开封府,田烈武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对瞪圆了眼睛的石狮子,想起自己经办的这个军器监火药配方失窃案,真是感觉说不出来的窝囊,真想甩挑子〈注十二〉不干了,不过想想,家里新婚燕尔的婆娘还要养活,老头子脾气来了,拿起棒子就打的狠劲,心里终究是不敢的。
田烈武不由得很羡慕自己的族叔田琼,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员大将,现在正在熙河边上一刀一枪地和那些夷崽子们拼前程呢。前一段听说王将军招降了包顺一伙,现在应当开始大战了吧?
想到那金戈铁马,鼓角峥嵘,田烈武体内的血液都热乎起来,真是羡慕呀。可惜当了兵还要在脑袋上黥字,好象囚犯一样,挣再大的军功也难免被人看不起,自己想要说服老头子,还是别开这个口为好。
想到这些,他又不由有点意兴阑珊。还是叫几个人去大相国寺边的酒楼喝两盅,听听那说评书的讲讲三国隋唐过瘾。怎么关二爷那时候,当兵的就这么好呢?只要当上将军就能万人景仰,和现在全然不同。
田烈武买不起马,平时骑马,都是骑公家的过过瘾,这时候便先回了家,换了便装,揣了一块腰牌,出门叫了几个伙计,一道往大相国寺走去。
进好的酒楼,他们是没有这个钱的,只能随便找个热闹一点的店铺,叫几个下酒的小菜,一边喝点老酒,一边天南海北地扯淡。
一个叫贾胡子的捕快,见田烈武闷闷不乐,满腹心事,便开解道:「田头,你有什么好烦的呀?那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了呗。有什么要紧,你还看不透吗?」
田烈武也不去理他,猛的喝了一口酒,恨声道:「一点头绪都没有,砸了我们开封府的招牌。」
旁边一个叫吕大顺的捕快笑道:「我说田头,用得着那么较真吗?你没看出来陈大人根本没有想破案的意思吗?」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这话别乱说。」
贾胡子哂道:「田头,就你认真。说真的,有什么呀?你去过酒楼吗?听那报博士读读这两天的报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本来这事算完了的,不了了之,结果洛阳有家什么报纸又捅出来了,所以赵官家和王相公才急了,陈大人又来催你,实则陈大人还是想拖。」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意思是你怎么知道这些,他平时是很少去酒楼,「报纸」这东西,听是听说过,但没认真听过,更不用说读了。
过日子嘛,要节省,一天几文钱,积起来也能办大事,田烈武更不会去买什么「报纸」的。
吕大顺笑道:「田头,和嫂子也别太热乎,偶尔去去酒楼,也不会错,长长见识。桑公子说服东京一百家商号掌柜,一起出钱办了一百所义学,陈大人还请了皇命嘉奖呢。
「我家小三子就进了义学,说起报纸上的消息,他比我强。那上面什么都有,听听,长长见识。」
贾胡子也笑了:「说来也巧,我也是因了我家那小子从义学回来吹,才想起去见识见识。桑家公子倒是好人,要不然我也没想过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学。龙生龙凤生凤,我儿子没有中进士的命,但识几个字总是好的,不至于做睁眼瞎。」
田烈武才二十四岁,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娶亲又晚了一点,才一年多,老婆肚子还没有动静,自是不知道这些事。
听贾胡子这样子说他,田烈武便笑道:「那也不一定,家境贫寒能中进士的人多着呢。你家老大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将来中了进士,也是光耀门楣,比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要强。」
贾胡子笑道:「你又有所不知了,桑公子办的义学,和平常的私塾不一样,小子们除了读书识字,还教算术格物,好象还有马和弓,逢双日就要骑马练箭,还学剑术之类,说要文武全才才是英雄。像我们这些人,说起来也就是田头你文武全才了。」
田烈武听他说义学有这些名堂,本也满惊奇的,没想到贾胡子居然说自己「文武全才」,一口酒下去差点给呛着:「你真是不长进,我就识几个字,会写几封信,也叫文武全才?说出去笑掉人大牙。」
贾胡子红了脸不说话,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便是「开封府」三字,连在一起他就认识那叫「开封府」,要是拆开了,他一个都不认识。
田烈武能写信,还看过书,在贾胡子看来,的确是文武全才了。他实则也是因为自己不识字,所以桑充国一办义学,他立即就把儿子给送了过去。
三人冷了一会场,各自喝着闷酒。
忽听田烈武似自言自语地说道:「究竟是哪个龟儿子偷了配方呢?」
吕大顺冷笑道:「田头,别想了。你家世代捕快,回去问问你老爷子,看看他见过什么飞仙剑侠不?我做了捕快十多年了,各地也跑过,什么案子没听说过?可真像军器监防得那么严的地方,说外贼有这个本事,那是唬老百姓的。」
田烈武心里一震:「若是有内鬼,偷这个火药配方有什么用?」
「是啊,偷这个火药配方有什么用呢?按理说,感兴趣的也只有那些胡狗子了,可是各国使者我们都盯得死死的。没见过可疑的人和他们接触,除非是朝廷中人,那我们也查不到。」吕大顺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都敢说。
「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卖给敌国,只是偷偷烧掉,你们就算把夷人盯得再紧,也没有用吧?」
「谁?」田烈武迅速把目光锁定一个着白袍儒服的男子,那个男子坐在靠墙的一张桌边上,自顾自地喝着酒,虽然是在这种市井嘈杂之地,可是他那种飘逸的气质,也能让人觉得超凡脱俗。
那个男子旁若无人地喝了几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他们存在一样。
吕大顺见他如此猖狂,正待发作,却被田烈武一把拉住。
「不要冲动。」田烈武若有所思的望着那个年轻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地说道。
送走蔡确之后,陈绎算是彻底明白了朝中各方的意见。
虽然蔡确没有明言,但是他的语气中,是想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的─可这可能吗?
只要结案,就要上报大理寺复审,然后还有审刑院,还有中书省批驳〈注十三〉─石越检正三房公事,就明摆着有一个刑房公事,这件事做得不漂亮,他随时可以发回来,要求重审。
铁案,哼哼,铁案是这么好办的吗?
但是陈绎也不是傻瓜,他不比田烈武这样的小捕头,搞不清朝廷中的政治风向。
沉括、孙固都不是白痴,军器监两个月就把账目烂成这样,固然一方面是因为军器监刚刚创建不久,账目混乱,但是很明显,肯定有一只巨大的黑手在后面操纵,他无法想象军器监中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事!
火药配方失窃,陈绎做过现场勘察,外贼可能性为零,十成十是监守自盗─沉括不需要盗,孙固有必要盗吗?
军器监中档案的看守,凡有可能接触的,都有嫌疑,一个个查吗?只怕这些嫌犯还没有查到一半,自己的乌纱帽就先保不住了。
皇上在召见吕惠卿时,问到过此事。听说吕惠卿的回答是「内紧外松,欲速不达」,以这个八字为破案之要。
陈绎冷笑着,这个「内紧外松,欲速不达」,表面上冠冕堂皇,说白了,依然是个「拖」字诀。
这个办法也是他陈绎想要的,能拖一日算一日。但是吕惠卿和他陈绎毫无交情可言,他这样表达意见,要么就是他有意识在维护什么,要么就是他也在等待时机……
陈绎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现在最奇怪的,倒是文彦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而受害最深的石越,却如同没事人一样,虽然说跑到江西去了一趟,可是回来几天了,按理说应当有点动静了。
他却不知道对于石越来说,自己在这件事上,已经是不可能再坏了,所以现在才「以静制动」,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最多是没有改善而已。他如果自己主动出击,反倒会把自己推到风浪口上,毫无必要。
更何况,便是石越本人也知道,这个案子破不得,如果破了,必然会对朝局产生极大的影响。
而作为一个政治家,首先要考虑的,不是真理与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须站在一个更全面的战略高度,来考虑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