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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几天赵顼读石越的奏章,读得津津有味。
从到杭州开始的第一封谢表起,石越递上来的奏章,根本就不像是奏章,倒像是一篇篇游记。
石越在奏章中历叙出京开始沿途所见所闻,在杭州一切施政要略、心中构思,又有对官员的观感,事无钜细,都写在奏折中。
又胜在文辞情理,颇能引人入胜,种种有趣滑稽之处,连孙固那样一本正经的人读了,也不禁要忍俊不禁,经常逗得皇上哈哈大笑。
刘攽很难理解石越这么老成的人,会在皇帝面前如此自在洒脱。
一般人写奏折,都是「顿首」、「死罪」、「诚惶诚恐」,其中歌颂皇帝之圣明,表明自己之渺小的内容,充斥全篇,真正伴君如伴虎,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皇帝。
像石越这样一篇奏章,洋洋洒洒数万字,每次都是厚厚一本,几乎是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放在别人身上,是不敢想象的。而皇帝却偏能看得开心,丝毫不以为意。
对此刘攽只能理解成「天授」,是他们君臣相得的缘分,换成他自己有朝一日出外,可绝不敢东施效颦。
「这个石越,真是胆大包大。」赵顼一边看奏折,一边笑骂:「等一会丞相过来必要说他。」
刘攽、苏颂、孙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望着皇帝,一面好奇石越又在奏章中写了什么。
前天的奏章说预支三年盐茶之税,拍卖盐场,种种出人意料之举,皇帝和王安石都已经同意,批覆的公文都到了路上,今天所说,不知又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赵顼笑着把奏章递给刘攽:「刘卿,你们自己看吧。真是恃宠而骄,竟然要造战船,还说不用花朝廷一文钱,每岁可多收数十万贯。让朕准他试行,若是成功,将来广州、泉州也可以造船队出海。」
刘攽接过奏章,细细读完,又递给孙固,一面笑着对赵顼说道:「陛下,石越现在倒不像个儒臣,而像个商人了。」因为王安石执政,刘攽虽然对石越牧守一方,不讲文治教化却专门追逐利益,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却也不便明说言利不好。
孙固看完之后,却没有那么客气,「前次石越还是劝农桑,循的是圣人之道,这次却是本末倒置了。
「他大谈通商之利,通商有何利可言?只会败坏风俗道德,何况私造战船,实在大胆,臣以为应当严加训斥。」
苏颂不动声色地看完,把奏章递还皇帝,这才从容说道:「孙大人此言差矣。孰为义,孰为利,石越在《论语正义》中说得清楚,臣以为是深得孔孟之要义。为国逐利,是大义,为民逐利,是大仁。
「通商海外,如石越奏折中所说,以中国泥土烧制之陶器,棉花织成之棉布等无穷无尽之物,换得海外之特产、金、银、铜钱,甚至粮食,岂不远胜于加赋于百姓?
「何况船队又不花朝廷一文钱,以兵养兵,若其成功,朝廷坐享其利,若其不成,于国家无丝毫损害。这等事情,何乐而不为?」
刘攽想了一回,也点头说道:「苏大人所说也颇为有理。若能以兵养兵,建成水师,他日国家若有意于燕云,进可联络高丽,夹击契丹,退可巡逡于辽东沿海,使辽人首尾受敌,此亦一利。
「不过朝廷自有祖训,船队既有水师之实,石越所荐蔡京固然可用,前日里预支盐茶之策,石越也说是他所出,想来是个人才。但是为了防微杜渐,朝廷须派一使臣持节节制。」
赵顼笑道:「这个蔡京,的确是个人才,不知道是哪里人,家世如何?」
「据说是蔡襄族人,熙宁三年与其弟蔡卞同中进士,当时传为佳话,不过那一科人才辈出,似唐棣、李敦敏、陈元凤辈都是一时俊彦。
「蔡卞现在工部,协助军器监改革诸事。蔡京的升迁倒是比较迟滞的,一直是做钱塘尉。」刘攽随口答道,身为皇上身边的机要秘书,对于种种事情,必须要广博多闻。
「原来是蔡卞的兄长,那么就依石越所奏,让蔡京提举市舶司。
「只是船队之事,须得先问问丞相、枢使的意见,便是可行,节制的使臣,也须使一得力之人才行。」赵顼脸带微笑,目光忍不住又投向石越那本厚厚的奏章,「李向安,去传王丞相、吴枢使。」
「遵旨——」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柔声应道,面朝皇上,缓缓退出御书房,不料刚到门口,未及转身,竟是撞在一人身上。
他定睛一看,赫然竟是丞相王安石和枢密使吴充,二人连袂而来,正欲通传,王安石性急,走快了两步,结果被退出来的李向安一屁股撞上。吓得李向安连忙跪倒,口称:「死罪!」
不料王安石竟依然是满脸春风,毫不介意,只是整整衣冠,就和吴充一起拜倒,大声说道:「臣王安石、吴充求见。」再看吴充,也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传。」
王安石、吴充皆身着紫色官袍,喜气洋洋地大步入室,一齐拜倒,高声贺道:「臣王安石、吴充拜见吾皇万岁!吾皇大喜!」
赵顼与刘攽三人见到这个形情,心中都不由得一动。
赵顼强抑住冲动,问道:「丞相、枢使,有何喜事?」
「启奏陛下,岷州首领摩琳沁以其城降,叠、洮二州诸羌尽皆俯首,王韶部行军五十四日,涉地千八百里,平定五州,斩首级数千,获牛、羊、马以万计!玛尔戬主力尽皆击溃,灭亡已是迟早之事!」王安石激动地报告着西北传来的大喜讯!
刘攽、苏颂、孙固乍闻此讯,也忍不住喜形于色,王韶军失去音讯非止一日,有谣传说已经全军尽没,汴京君臣,为了此事,五内俱忧,这时猛然听到大捷的喜讯,如何能够不高兴?
「报捷文书何在?」赵顼握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轻颤起来。
王安石从袖中取出一本红绫奏折,双手捧上。
赵顼打开奏章,「……臣已复河州,不意降羌复叛,玛尔戬趁机占据河州,臣遂引兵攻诃诺木藏城,托陛下洪福,一战而破。遂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道路狭隘,军士释马徒行,遂失音讯,玛尔戬以其党守河州,自率军尾随臣军,军士苦战数日,复平河州。再攻宕州,拔之,洮州路遂通……」其后正是盖着王韶将印!
「好,好个王韶,果然未曾辜负朕望!」赵顼连连赞道。
「此皆是陛下英明,祖宗庇佑,致有此胜!」王安石率诸臣贺道。
赵顼喜动颜色,笑道:「这也是前线将士奋战之功,才有此本朝数十年未有之大捷。朕意,进王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以赏其功!」
坐落在董太师巷的丞相府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从丞相府往北走约五百步,就是吕惠卿的府邸,相形之下,却要冷清许多。
吕惠卿一大早起来,抬头看了看天,感觉阴得很,一阵阵的风吹得街上的树叶哗哗作响。
这样的天气有几天了,但是雨却是一丁点也不曾下过。
吕惠卿身兼司农寺,自然是知道黄河以北诸道,到如今一直没有下过雨,石越的预言,不知怎么的,时不时会在吕惠卿耳边响起,让他难以安心。
最近不顺心的事情特别多,王雱派人刺探自己私产的事情,现在还没有结论,而他在朝堂上已经几次阻扰自己的建议,看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呀。
如今王韶大捷,除了前线的将士之外,争功争得最厉害的,倒是朝中的文官。
王安石不去说他,吕惠卿自知拗相公圣眷尚在,皇帝说他有立策之功,他也不敢去比,可是王雱又是什么东西?
吕惠卿想起这几天的议论,冷笑一声道:「黄毛小子,居然拟授龙图阁直学士!还假惺惺地拒绝——」他脱口而出,立时自觉失言,左右一看,所幸无人,不由得一笑,大声喝道:「备车。」
「老爷!」背后猛地传来小厮的声音,吓了吕惠卿一跳。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家人吕华,吕惠卿眼中刀子般的冰冷一闪而过,脸上堆起温和的笑容,和蔼地问道:「你来多久了?怎么没声没息地站在这里?」
吕华打了个躬,回道:「小人刚来,听到老爷喊备车,不过小的进来,却是通报老爷,军器监陈大人在前厅求见,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叫邓绾的大人。」
「邓绾?」吕惠卿一怔,一面向客厅走一面寻思,「他来做什么?」来到前厅,见陈元凤和邓绾正在那里正襟危坐,他哈哈笑了几声,大步过去,笑道:「是哪阵风吹来了邓文约?」
邓绾不意吕惠卿如此亲切,连忙起身行礼,口称:「惭愧。」
陈元凤待他二人寒暄过了,轻咳一声,说道:「恩师,你可知道王元泽授龙图阁直学士的事情?」
吕惠卿目光流动,看了邓绾一眼,笑道:「我当然知道,元泽已经推辞了,元泽身为丞相之子,倒是颇知谦退之道。」
陈元凤冷笑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