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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是个盗马贼!”
在他背后,合撒儿也追了出来,手中同样拿着弓箭。
“别惊动他,悄悄绕过去,将他包围起来。”
望着熹微晨光中那个正在摆弄着银灰骟马的人影,铁木真迅速制订了一个攻击计划。于是,他们就像美国西部小说中所描写的两个印第安人一样,借着高与腰齐的野草为掩护,悄然靠近心目中的“盗马贼”。
这些马对铁木真一家来说,实在是真为珍贵的财产了,尤其是那匹父亲留下来的银灰色骟马,还具有纪念性的双重意义,更是绝不能丢失的。而盗窃行为向来为牧民所不齿,尤其是盗马贼,一率杀无赦。
因此,当铁木真判断目标已经进入弓箭射程后便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第一箭。草原牧民,骑射之术天下无双,纵然如铁木真这样的半大孩子也早已练就了一手神乎其技的百步穿杨之箭。而那个“盗马贼”还在专心得为银灰骟马备鞍,根本没有发现背后的铁木真和他射出的一箭。然而,如果是一个真的盗马贼,他又怎会如此从容地去为马备什么鞍子呢?这一层,如果当时铁木真不是处于情急之下,是会想到的。可惜,他偏偏在那一刻没能做到完全彻底的冷静。
及至他发现了那个人的背影是如此熟悉,并听到了合撒儿那惊慌的阻止话语时,一切已经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已经发生,再无迥转之余地。
锐利的箭簇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人的后背。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后,身体摇晃了两下,居然未倒。但是,从中箭的疮口处迸流而出的大片血迹上来看,受的伤也着实不轻。
此时的天色比之适才又亮了一点,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将一张被痛苦折磨得微显扭曲的脸迎着铁木真的目光。
“天啊!”铁木真在心中狂叫了一声,四肢微微发颤,如遭电殛。
“别克帖儿!怎能么会是你?”
合撒儿的声音在发抖。他也看到了中箭的后背以及兀自汩汩涌出的血。
“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是也速该的儿子,当然有权骑这匹马,可我一次都没骑过。”
别克帖儿的脸色因背后的失血而染上了一层苍白的雾气,但是他眼睛却红彤彤地,似有两团火球在那里燃烧着。
“要骑父亲的马,你可以先和我说一声。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铁木真开言质问道。一想到别克帖儿偷骑此马的目的,适才的一点歉疚之意立时被继之而生起的厌恶所取代。
——这家伙是想通过骑父亲的马来显示自己的权力,下次也许就要骑上我的脖子来啦!
然而,更令他怒火中烧的话随即便传入了耳中。
“你说什么啊,你这蔑儿乞惕人的贱种!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你骂谁?”
铁木真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对自己的身世横加臆断的话语,不由得将双拳攥紧了起来。虽然以前也偶有内容相似的只言片语飘入他的耳中,不过只是个别人在背后窃窃私议,从未如今日一般,有人会如此直截了当的以此来指斥自己。
“你还装什么蒜呀?你这蔑儿乞惕的贱种!你不是我父亲也速该的儿子。我、别勒古台、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还有帖木伦都是,只有你不是也速该的儿子。我知道,我妈妈也知道,部落里的人都知道,所以他们才不能接受你来继承父亲的权位,才会抛下我们离开这里,是你给全家带来了耻辱,是你害得我们被部落遗弃!你这给全家带来灾祸的蔑儿乞惕贱种,快滚得远远得吧!”
“你胡说!”
“你要是不信,就去问诃额伦。你是谁的儿子,她心里最清楚!要是你不敢去问她,那么你就回想一下父亲在世的时候吧,他是那么的讨厌你,不是吗?他恨不得把你丢到翁吉剌惕人那里,再也不想见到你,不是吗?可你偏偏在他死后不知羞耻得自己跑了回来,还厚起脸皮来自称一家之主。也不想想,我们这些真正的也速该的儿子,凭什么要听任你这个蔑儿乞惕贱种的指手画脚呢?”
别克帖儿这恶毒的话语,如同暴风雨般掠入铁木真的耳中,如重锤击打着铁木真的心肺,又如利剑穿刺着铁木真的肝胆。激起了他心中的千头万绪,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不许你胡说!”
铁木真怒喝着。虽然他认为这些恶毒的话语只是对方为了打击他而编造出来的谎言,然而,他的心已经开始混乱,声音也因之失去了威慑力。
别克帖儿从铁木真的神态上确信,自己的话语已经严重打击了对方,于是乘胜追击,将最为至命的话语如标枪般投了出去:
“正因如此,我才告诉别勒古台不要认你为兄,也不决不听从你的任何命令,因为你这蔑儿乞惕贱种不配我尊重。只有我,真正的也速该之子,才是这家中真正的主人!至于你,还是赶快滚回你那些蔑儿乞惕亲爹身边去吧!”
说完这些,别克帖儿对铁木真投下蔑视的一瞥,便强撑着受伤的身子,缓缓挪动着脚步步,向畜栏外走去。
——不能再让他活下去了,无论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凡是搅乱秩序者,不服纪律者,同自己做对者,不管是谁都必须毫不留情得除掉!
凝视着他的背影,铁木真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杀人的念头。
“合撒儿,拦住他!”
“什么?”
别克帖儿的怒斥显然也将合撒儿说得呆了,以至于他对铁木真的命令根本反应不过来。然而,这一情况在铁木真当前的心境中,却有着另外的理解。
——怎么?连合撒儿也不听自己的指挥了吗?难道他也听信别克帖儿之言,不再奉自己为兄长和首领了吗?
“你也敢背叛我?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了吗?”
铁木真再度拉开了手中和弓,这次对准的目标却是犹自云里雾里的合撒儿。
“没……没有……”
合撒儿在箭簇的寒光中猛醒了过来。一年多以来,他的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对铁木真的绝对服从。当此关键时刻,他再也不及细想什么,便一个健步跃到了别克帖儿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并引弓相向,只待铁木真发令了。
当前胸和后背再度为两支明晃晃的利箭所指住的时候,别克帖儿终于意识到是自己的口舌招至了这不可挽回的大祸。适才因中箭而被激起的一时愤怒此刻已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被尖利的箭簇瞄着前胸与背后的那种不堪忍受的感觉。不过他的头脑尚不糊涂,他甚至试图用理性的话语来平息铁木真的愤恨:
“忘记我刚才的胡言乱语吧。我们是兄弟,是也速该父亲仅有的儿子们,我们之间不能自相残杀呀!泰亦赤兀惕人才是我们的箭靶子,难道你们忘记了他们是如何欺凌我们一家的吗?”
“自然不会忘!”合撒儿叫道,“但是这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怎么会把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呢?我死了,泰亦赤兀惕人会开心大笑的。”
别克帖儿再度力下说辞,死亡的威胁令他心胆具寒。也许在这样的时刻里,他真的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而后悔不已,如果铁木真说声放过他,他会从此发誓不再与铁木真作对。铁木真完全可以乘此机会来逼迫其就范,让他象合撒儿那样发誓效忠,但铁木真不为所动。
在铁木真看来,别克帖儿的抢夺行为和反抗言论,这些都不重要。他所不能忍受的是他对自己身为蒙古人的血统的怀疑与辱骂,即使那些话真得如别克帖儿自己所说的那样是“胡言乱语”,也是不可原谅的。
——怀疑我的血统就意味着从根本上否定我的地位,这是比背叛更为不可饶恕的恶行!
铁木真如是想。所以,别克帖儿诚恳的至歉与合解的态度,在他眼中完全是劣势之下的缓兵之计而已。
——他必须死!以他的血来洗清加诸于我身的所有羞辱与不平!
以血来偿还自己的罪恶!这是一条在草原上颠仆不破的金科玉律。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一信念贯穿于他的全部人生的每一个时刻,即使他也曾经做出许多改变牧民故有习俗的改革,但是在他骨子里却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传统派。这种彼此对立的矛盾,构成了他那令人难以捉摸的复杂性格。
弓弦绷得笔直,箭簇寒芒闪烁。蒙古人的箭,再度要射向自己的同胞。天空中的太阳似乎不忍再看这幕行将发生的骨肉相残的惨剧,伤心得隐藏在云朵的背后。大地瞬间变得阴暗,风呜咽哀鸣,草垂首啜泣,为一个行将逝去的生命而悲伤。
从铁木真那狼般狠辣的目光中,别克帖儿看到了自己注定一死的命运,他的心反而不再慌乱,神情坦然得坐在了地上,盘起双腿,凝视着瞄向自己致命部位的箭簇上那一点寒光,一字一顿得说道:
“非要杀掉我吗?那也是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