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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欣欣向荣的繁华。人们希冀快乐、消磨时光,更愿意麻痹神经,像迷恋鸦片一样迷恋这样的娱乐,也成就了投机的新贵。袁经理经营戏院颇志得意满,更会左右逢源。逢贵客看戏,他亲自引路,后头更有贵客的随从十几,阔步大摆直往前排走。一般戏客都得让路。“山田先生,周先生,里面请。”他分了主次,再打广告,“明宵百乐门有邓婵娟全新亮相,嗓子可一比周璇。”但他的客人心事重重。一众不语,浩荡至第一排的雅座。有软座,有圆桌,桌上摆齐五香瓜子、盐津枣、甘草梅子、花生仁,甚是齐全。只是缺了茶水。袁经理善辨声色,贵客不耐烦,他也不多话,吆喝堂倌过来上茶。佝偻着背脊低着头的“老”堂倌拎着铜铞小跑来,袁经理看着面生,随口一问:“新来的?”
“托经理福,赏口饭吃。”托他荫籁的小角色,他不再关心,另去伺候他关心的大客人。堂倌开了茶叶罐子,在玻璃杯里洒了茶叶,再洒水。边听到两位贵客谈话。“谁知道长谷川竟然不愿去华北升少将,宁愿在上海当大佐。”“谁肯离开花花大世界?”“我们先前还去打藤田智也的关节,您也知道这位大佐和这位少佐一向不和。”
“再倒回去使手段,长谷川既然不满藤田,咱们当然继续给他办事。”“他会否记仇?”“他更爱财色,不然舍不得大上海做啥?”两人知己一般地笑了笑。堂倌倒水的手势不算熟练,歪歪斜斜洒了水,被山田劈头就赏了一巴掌,堂倌战战兢兢忙不迭用肩头的抹布擦了干净,又被二人身边五大三粗的随从推了个趔趄。势弱的人吃亏,勉强站稳还要向爷们低头哈腰三番再离去。做大爷的甩了白底描字洒金折扇,笃悠悠看戏。在戏里,他们也能忘却他们的烦恼。
圆桌上的茶水已沏好,热腾腾。灯暗下,戏开场。眼前只有模糊白雾。开锣的戏是单演的折子戏——《十八相送》。大红幕布拉开,是光鲜亮丽的角儿们上场。
他们捧得的才是角儿,不捧的也难成角儿。两人都捧过角儿,也是做过大佬的人物。这样的乱世,才有他们的出人头地。所以他们是异国的知己,偶然相逢,彼此投契,合作无间。山田盯牢归凤的粉面玉腮。“当年我捧筱凤鸣的时候,这丫头还是一个龙套,谁能想如今成了大红的头肩。”
“老兄喜欢的话,就多多给些银盾。自我们那方先生故去,这位姨太太声势可是大不如前了。”
“如此唱腔如此扮相,可惜可惜。”“等下散场,我可牵线。”山田大乐,拿起茶杯猛喝一口。台上十八相送,生离悲戚。山田皱皱眉头,扶桌,倒伏于上,手里折扇重落地上,被丝弦的音律盖住。
周文英乍觉,他无惊呼,亦有同类经验。只盯着那茶,他差些就如这山田一般样。
弦乐不断,悲戚欲发震耳欲聋,掩盖一切。他乱了步伐,由随从护在中心,急速撤退。及至他行到戏院的门前,灯一下暗了,弦乐骤停,漆黑一片。观众慌乱不解,先窃窃私语,有人喊“停电了”,继而就是骚动,观众争嚷要退票,纷纷往门口挤。周文英被人群挤在最前方,他感觉面上一热,扑鼻的就是血腥气。原来是挡在他身前的随从中了暗招,心下愈加惊慌失措,想要快快脱身。怎耐人挤人,他无法逃出生天。有只大手从人群里伸过来,将他拉脱出去。他心下一喜,以为是机灵的随从助他脱身,便跟着那人从大门挤了出去,一路从戏院后门跑出。他不及细看,就被当作一把垃圾一样丢在路边。眼冒金星好容易定睛。大吃一惊,大惊失色。他跟错了人。眼前的正是那沏茶的堂倌,只是既不佝偻也不势弱,而且眼熟。堂倌抹洒了脸,他看清楚。“杜展风,你要多少钱?”“无钱无势你还能干什么!”展风冷笑。周文英服软:“你们好好去云南,还回来作甚?日本人要抓你们呢!”“回来料理汉奸。”周文英气弱,见桶长的弄堂里四下无人,他凭着侥幸拔腿跑。可路口被人堵着,颀长的身影也熟悉。“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父亲是日本人逼死,那主编也是方进山派了人炸死。”
卓阳切齿:“斯文人怎耐做走狗!”他逃不掉了。周文英只惊觉死亡恐惧。他做方进山的军师,用他自认为的计谋为愚钝的方进山办事,方进山死了,继承他的一切也是他所因得,他要发达。但是没想到如今的因果。他只叫嚷:“都是方进山和日本人指使,怪不得我。”可是便溺了,颤抖了,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也只能就此罢了。枪响了,最终他的结局亦是同方进山一样。只是他瞠圆了双目,临死还有的不甘心是他所享受的时间太短。争了一世,只有那么一瞬。“这个混蛋,至死不悔改。”展风怒道。卓阳收了枪,长长吁叹,四顾茫然。好像一切结束,好像一切又开始。“展风!”小心的,细弱的呼唤声。归凤柔弱的身影竟循着他们的路迹跟了来。“我们走。”展风拉起归凤,同卓阳一起跑出了这条黑暗的弄堂。出去了,是正式离别的时刻。善后的车来得及时,停在路口,有人一把将他们拽上了车,简短吩咐:“尸体自有我们来处理,你们且快走。”“有劳。”卓阳道。自有人会做得痕迹不落。明日爱国报章会报导“日寇汉奸恶贯满盈,横死街头报应不爽”、日方报馆也会打出头条“我方商贾惨遭不测,支那恶徒戏院行凶”。这一年来,这样的报导实在太多,多少血流成河在这孤岛之上?卓阳只心事重重望着车窗外的黑。那边厢展风在交代一个丈夫该交代妻子的事。“我娘那里必定会闹一番,你将就着点。往后和归云照应着过,互相扶持。如果——如果——等不到我,好好——再找个男人——”他没说完,归凤泣不成声,不允许他说完。卓阳想,他要不要这样交代归云?不,归云是他的,生生世世都只是他的。归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他知道。他只能攥紧了拳。
车子先把他送回家,他和展风交相握牢手。各自道:“保重。”从此一南一北,各自报国。归云等在玉兰树下,卓太太等在卓汉书的大字下。都在等他回来。三人相对,无言亦无语。他的行李老早打好包,整齐放在客堂间的中央,等待他拿走。行李很重,满载她们的爱。
卓阳掂了掂,笑嘻嘻道:“够我穿三四年,等回来再买新的。”归云和卓太太各自别开脸。夜里只点了煤油灯,暗绰绰,他看不清她们的脸上有没有泪。一家人只是静静坐着,等待黎明。
是有千言万语,但又怕说出口后更有千言万语。届时难禁,只噤口,再不说。
黑夜应该很长,但是卓家的黑夜却是那样短。天边第一丝曙光照进来。卓太太先起身,她的面容慈祥柔和,如沐清晨的霞光。她说:“妈妈累了,先去睡觉。等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我的卓阳好好在家里练毛笔字。”
她始终带笑,由卓阳服侍她梳洗。归云倒来了热水,卓阳蹲下,为母亲洗脚。
“女人要老先老脚,我妈的脚还像少女一般样,可见保养有多好。”卓阳用温软的布小心擦拭,一遍又一遍。谁都想永远不要停下来。还是卓太太道:“好了好了,别误了时辰。”他与母亲拥抱,任母亲揉乱了他的发,好像幼时那样。再被母亲轻轻一推。
“走吧。向你爸爸道个别。”门阖上,不知母亲的泪是否决堤,他都不能回头。燃香,祷告。抬头是卓汉书的遗像,炯炯的目,庄严又慈蔼。遗像下面是遗作,是父亲最后留给他的话。
卓阳决然转身,他想拿起他的行李,但是归云比他快。她倔强地使劲地拎住。“我来送你。”他便拥着她走出家门。霞光下的玉兰树绽放清新的芬芳,扫尽秋的萧瑟。可是秋风起,点点离人泪,欲盈眶。
归云想,我不能哭。她死死抓着卓阳的行李,死死咬着唇。不松口,不说话,恐怕稍一松懈,心底某处就会崩塌。终至熙攘的火车站。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南站,简陋而遗留硝烟的气味。废墟下的尸骨仍未寒,但新楼已经必须继续坚硬如铁地矗立在这里送迎南来北往的客。还送去即将进入硝烟的战士。归云已经觉得卓阳如战士,她将送他去战场。卓阳却不愿做战士,他只想和他的小妻子有最后温存的时分。候车室的角落,有处柱子挡着,卓阳拉了归云过来,不管其他,只有彼此。他欲言又止,她已经踮起脚,封住他的唇。
作最后的缠绵。她多想缠着他不让他走。火车却鸣笛,如阵前号角,催他走。卓阳迟疑了下,归云已一把推开他。“你记着,过期不回的话,生生世世都要做伺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