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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细烛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脸色发白,一步步退到草垛边,操起了地上的一把草扒子。
他紧紧握着草扒子,向着院门外小心地摸去。
汗血马厩舍里,汗血马透过门栅,静静地看着外头两个被栅影切割过的人。
两个沉默着的人站在一扇开着的窗口下对峙着。一个是穿黑色披风的布无缝,一个是戴着白色马脸面具、穿着一身白袍的鬼手。
布无缝的疤脸棱角分明,沉声道:“你是谁?”
鬼手没有回答。
布无缝道:“我知道你会来见我!”
鬼手仍然没有开口。
布无缝道:“你可以不说话,可你必须告诉我,你来这儿杀了人,到底想干什么?”
鬼手缓缓抬起了只手,对着布无缝身后的墙面一指。布无缝朝身后看去。墙上,画着一匹驾御着祥云奔行的马!布无缝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回过脸来,对白袍人道:“你让我看墙上的这幅画,意思就是,要我带着汗血马离开这儿?”
鬼手的袍袖又一响,一包用布裹着的东西落在布无缝脚下。布无缝拾起布包,打开,是满满一包银元!
等布无缝再抬起脸来时,鬼手已经不见了。
赵细烛举着草扒子,一步步地沿墙边走着,随时准备一扒打下,突然,他听到了一阵衣风响,猛地回身。鬼手的影子在他面前掠过。赵细烛大喝一声:“你是谁?”鬼手倏然不见。
赵细烛一脸困惑。
像每天晚上一样,溥仪照例坐在养心殿的一张屏风后头,坐在他已经习惯的黑暗中。殿里只有赵万鞋恭立着,他回过身,把殿门关上后,又回到御案前。
溥仪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万鞋,你在宫里呆了几年了?”
赵万鞋道:“回皇上话,有六十年了。”
“是啊,你是伺候过同治帝和光绪帝的,如今在伺候着我这个退了位的宣统帝,算起来也该是三朝元老了。朕该对你说一声谢谢才好。”
“奴才伺候皇上,是奴才的本份。”
“万鞋,你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学会什么手艺了么?”
“奴才只会伺候皇上,别的手艺,没学会。”
溥仪叹了一声:“这就难了。你要是有一天出了宫,怎么活下去啊?朕知道,如今在这宫里,那些个太监、宫女,还有朕的禁卫军,十有八九都在瞒着朕,偷盗着宫里的东西。朕知道,他们都在想着为自己留条后路,都想着在朕被撵出宫或是被砍掉脑袋的时候,不至于落个一无所有。这,朕不怪他们,朕能眼开眼闭。可朕也知道,这宫里有一个人,不曾对朕起过半点私心,这个人就是你赵万鞋。朕把心里话告诉了你,意思就是,朕不能对不起你。”
赵万鞋已是泪流满脸,对着溥仪的背影跪了下去:“有皇上这番话,奴才……奴才什么都有了!”
溥仪的影子在说:“如今已是兵临皇城,朕是死是活,现在还难预料。朕已为你备下了一份财物,万一朕走了,你也好靠它活命。”
一个小太监从屏后走了出来,把一个黄绸包裹放在赵万鞋面前,又退回屏后。
“万鞋,”溥仪道,“解开看看。”
赵万鞋抬起泪脸,摆着手:“不不!皇上创下的家业,有多难,奴才知道哇!奴才不能要皇上的一丁点儿东西!”
溥仪道:“万鞋,朕让你解开,你不从么?”
赵万鞋抹了泪,伸出手解开了包裹。包裹里只有一叠纸、一锭墨、一方砚、一支笔!赵万鞋看着这“文房四宝”,抬起脸:“皇上的意思是……让奴才写字……为生?”
溥仪摇摇头:“不是写字为生,是画画为生。”
“奴才这么大年纪了,哪还能画画呢?”
“朕问你,朕坐在这儿的时候,你看得见朕的脸么?”
“看不见。”
“一个看不见脸的人,是什么人?”
“奴才说不上来。”
“是死人。”
赵万鞋深深俯下身,颤了起来。
“你听着,”溥仪坐在黑暗里道,“往后出了宫,你就给死去的人造像。给死人造像,就是给活人造福。活着的人看着死人的画像,就会明白了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就会知道怎么活着了。”
赵万鞋颤声:“奴才记住了皇上的话!”
溥仪吹灭了面前的纱灯,他的身影在屏风里消失了。赵万鞋双手捧起“文房四宝”,老泪涌出,无声地退了出去。
宫殿廊下,一只金属手抓住殿柱滑了下来,柱子上留下五道深深的划痕。落地的是布无缝。黑色披风将他的脸深埋着,只露出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睛。
布无缝朝曾经与洪无常见过面的空殿闪了进去。“啪”地一声,打火机打着,一朵绿火闪了闪,随即便熄灭了。借着这短暂的火光,布无缝看见了站在黑暗中的洪无常。
洪无常道:“布无缝,你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布无缝道:“什么意思?”
“军队很快就会占领紫禁城,到那时,别说带走汗血马,就是想让一个活人走出宫去也难了!”
“我当然知道。”
“见到影子马了?”
“见到了。”
“你已经杀了他?”
“不,我不会杀他。”
“对一个也想夺走汗血马的人,你的铁手也会留情?”
“不是留情,是留命。”
“你留下他的命,他可不会留下你的命!别忘了,他已经在宫里杀了三个公公!”
“如果还有第四个的话,这个人你一定会想得到。”
“谁?”
“你。”
洪无常笑了:“未必!不必多说了,跟我走吧!”
洪无常将布无缝领到了后宫的一处暗角。夜色正浓,除了高大的墙影,什么都看不分明。洪无常的半张脸露在月光下,道:“这里就是你出宫的地方!”
布无缝道:“我已看过,此处没有通往宫外的门。”
洪无常冷声一笑:“凡人之眼,只能看见过身之门,可还有一道门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的门,只有地狱之门。”
“对,地狱之门!要过此门,万难活命!”
“你是说,你要让我过的,是一道地狱之门?”
“身边带着汗血宝马的人,无人能活!”
“我明白了,你是料定我会在今晚上死去?”
“那就要看你过不过得了这道地狱之门了!”
一个四方的布包从洪无常手中扔出,布无缝抬起铁掌,一把将布包抓住。“记住!”洪无常道,“要想从现有的四城门出去,是万万办不到的!你只有打开你身后的这扇门,才有可能把马带走!”
布无缝回脸,看到的只是一堵墙!
“很好!”他在黑暗里笑了笑,掂掂手中的布包,“你给了我一包炸药!”
洪无常道:“该这么说,是你的雇主套爷用一匹值价连城的玉马换了这一包炸药!”
布无缝道:“我低估你了。我本该想到,要带走汗血宝马,我得用炸药炸出一扇门来。可是,你听着,既然这扇门能过人过马,那么,此门就未必是地狱之门!”洪无常哈哈一笑:“要靠炸药来炸的门,难道不就是地狱之门么?”
赵细烛在给御马们分添着草料。从宫外传来隐隐的枪声,马不安在走动起来。他对马道:“别怕,那是景山兵营里的兵爷打鸟哩。听说,兵爷喜欢烤鸟吃。”
又一阵枪声隐隐传来。赵细烛侧耳听了一会,逐一拍着马脸,道:“你们都别怕,不会出事!吃草吧,我是吹黑小三的,不懂喂马,你们也将就点儿,别老想着那两个被吊死的公公,过上几个月,我也是喂马的好马夫了。”
他把草料往槽里分撒着。
御马房外,布无缝从墙上落下,向着马厩的窗口闪来。
赵细烛想起什么,从窗外的小板桌上取了个小盅,走进了汗血马的厩舍。“汗血宝马,”赵细烛把汗血马的马脸抱住,道,“别动,再给你滴几回人奶,你的眼睛就好了。马书上说,鞭梢伤眼,人奶可治。这盅人奶,是赵公公托人弄来的,赵公公说,使完了这盅,他再找人送一盅来。——别动,对了,眼睛别眨。”
奶汁大滴大滴地滴进马眼。赵细烛继续说着:“汗血马,我头一回来御马房的时候,就见你流泪了。我只听我爹说过,牛才会流泪,因为牛干的是天下最苦的活,可没想到,马也会流泪。”
白白的奶汁从汗血马的眼里淌出来。赵细烛道:“要是你能像人一样说话多好,心里有什么苦,都能说出来。对了,那些心里有苦的人,说不出就唱,要不,这世上唱戏的人哪会这么多?可你,却只会叫,不会唱。”他收起了盅子,拍拍马颈,道:“我给你找些黑豆去,这也是马书上说的,有伤的马得吃黑豆。”
他拎起一个空木桶,走出了厩舍。
窗口人影一闪,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