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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流命侍女卸去钗环,放下一头乌发,踏着玉石铺就的台阶慢慢走入水中。她看着晶莹的水柱从金龙嘴中喷出,闻着玫瑰花香,任凭温柔的水波轻轻拍打着肌肤,这才放松下来。直到感觉身上的寒气都驱尽了,被水汽蒸得微有些气闷,她才缓缓起身。
走出浴池,招财已拿着一块布巾候着。长流在榻上靠了,让他擦头发,心中不免感慨:这双手从前握过剑,执过笔,打过马,张过弓,沾过血杀过人,唯独没有服侍过人,谁知手法却这样轻柔。
“本宫累了,想要就寝。就留招财一个值夜,其余人都下去休息吧。”
“是。”
招财方要去灭灯,长流轻声道:“跟本宫说说西凉吧。”
招财心中一惊,却微笑道:“殿下为何想听这个?”
“因为那匹西凉马,你挨打,我罚跪。自然是要问问的。”
招财即刻释然笑道:“公主可知为何人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
长流其实是知道一些的,不过此刻她自然只是摇头,满脸好奇地望着烛光下“肌肤如玉鼻如锥”的少年。
“凉州的雪域高原之上冰瀑如镜,每到春夏两季却可以看见万涧争流的奇景。雪域之下紧挨着的却是大漠瀚海,胡杨红柳随处可见。中部一马平川的绿洲盆地水草丰盛,牛羊遍地,自然也是牧马的好地方。凉州的春天有一望无际的绿野和落了满头的杏花。夏天草原上遍地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和紫色的马莲。”其实他最怀念的却是秋天草木摇落,金风肃杀的气息,也许是因为他七岁那年第一次跟随父王跃马疆场便是在秋天。
“怪不得西凉有‘塞北江南’之称。从前母后教我念过‘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写的便是凉州繁华吧。”
招财点头笑道:“公主好学问。凉州元宵节夜市灯火之盛堪与京城媲美。‘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昼,清荧煌而似春’说的便是了。”那时候他跟小九都不耐烦人跟着,便常常配合默契地甩开王府侍卫,像普通老百姓那样逛夜市。回去之后虽然免不了被母妃念叨几句,但只要送几盏别致的绢灯,母妃便再也绷不住脸,一边命人将灯挂在檐下,一边摸着小九乌亮的发辫,夸他们有孝心。
“那你会不会弹琵琶?‘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却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用拨划出风雷之声。”她记得前世那名刺客死了以后,从怀中搜出的东西只有一枚象牙拨。
“公主说笑了。臣在顾将军麾下效力,虽在西凉打过虏寇,却不通音律,自然是弹不出这裂帛之声的。”小九从前最喜欢听母妃弹琵琶,总以为“百万金铃旋玉盘”的美妙乐声出自那枚神奇的象牙拨,便千方百计讨了来。他永远忘不了小九手中紧紧捏着象牙拨,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聂七忽然觉得面上有些痒,伸手一摸才发现湿漉漉的,再一看,烛光下长流素着一张小脸已经合上了眼睛,睡着了。他用袖管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走到烛台边熄灭了殿中所有的蜡烛,靠着廊柱慢慢滑□子,坐在一片黑暗里。月色水一般漫进殿中,浸润着少女垂落在莲纹锦被上的乌发。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第一次谈起梦中故土,却是对着这样身份的一个人。
那一晚聂七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天山之顶白如玉,六月披裘忘暑溽”的地方。听到大漠驼铃,遥响边外。看到家家户户将生了紫皮的大蒜跟红艳艳的辣椒串在一起,挂满门头檐下,院子里堆满金灿灿的苞谷。他又站到了儿时常常站立的城头,顶着高悬的烈日,任凭朔风吹去颊边的汗水,为凉王的猎猎旌旗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大道尽头而雀跃欢呼。梦到他在军营里同父王手下的军士一道架起烧锅,将大块大块的肉扔进泉眼一般沸腾的水中,用缺了口的茶缸粗杯与他们划拳斗酒。
从前,聂七是凉王府的小王爷,过的一直都是葡萄美酒、烈马狂沙的日子。而现在他每天睁开眼睛便要自称奴婢。
作者有话要说:长流殿下自然是在装睡,否则还不被小王爷灭了。
现在还有人支持招财童鞋做男主么?小九怎么死的,大家应该都知道了。
张祜《王家琵琶》:“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
唐 李端《胡腾儿》“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
“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北魏温子升《凉州乐歌》
“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昼,清荧煌而似春。” 王颛《玄宗幸西凉府观灯赋》
元稹《琵琶歌》:“骤弹曲破音繁并,百万金铃旋玉盘。”
“天山之顶白如玉,六月披裘忘暑溽”《天梯雪霁》
☆、蝴蝶效应
晨曦的第一道阳光透过窗格碎金一般落到少年如玉如瓷的脸上。聂七只觉眼前一片血光,惊喘之间只听“咔哒”一声,他奋力睁开双眼,又眯了眯,才看清昨夜捏在手中的象牙拨落到了脚边。他的目光一一掠过殿内的青砖、廊柱、帷帐,终于确定此刻自己身处帝都皇宫,而非血洗后横尸遍地的西凉王府。
聂七动作麻利地将象牙拨拾起,揣入怀中的暗兜,无声无息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他打算在公主醒来之前,草草洗漱一番再过来服侍。
长流又挨了片刻才拉开轻纱帷帐,盘腿坐起。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任凭事态发展,袖手旁观。如此一来,招财必然行刺失败,跟前世一样去地下跟他被先帝爷灭掉的一家子团聚。第二,阻止他行刺皇帝老爹,保住招财的性命。
第一种选择有两个致命的弊端。第一,招财如今是她跟前的人。上次这厮被打,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因此管了一趟闲事,且颇有维护之意。如果这厮去行刺,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甚至会被诬陷成主谋,陪着他一起掉脑袋。更不用说她还有个随时等着落井下石的后娘,到时候一定会推波助澜。第二,招财死了,西凉必然大乱。西凉地处边城,朝廷一直鞭长莫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凉王虽然没了,他原先在西凉的根基还在。这些势力应该仍然捏在招财手中。一旦凉王的最后一丝血脉断绝,西凉便成了一盘散沙。到时候邺国骑兵还会像前世那样攻破古浪峡,夺去河西五郡。那时朝廷只能跟前世一样派兵镇压。而洛轻恒又会趁人之危前来求娶和亲公主。
第二种选择也有莫大的风险。第一,要说服招财必然得让他知道,她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这厮很可能立马杀她灭口。第二,就算他不杀她,要说服他放弃谋刺也并非易事。毕竟先帝爷灭了凉王全家,独独漏了招财。可见斩草除根是个技术活,先帝爷再凶悍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第三,她重生的目的只有两个:禹国不亡,不再嫁给洛轻恒。要达成这两个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自己当皇帝。这虽然不易,但如果庆帝跟前世一样,除了她跟随波外再无其他子嗣,也不算是天方夜谭。倘若她真有问鼎天下的那一天,现在放过招财,无异于纵虎归山。
长流左思右想难免一时决断不下。记得前世招财行刺之日便是上元节,也就是说离现在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前世她被幽闭在凤箫宫,极少出来走动。别说她身边只有裁人没有添人的道理,倘若跟了她这样一个整日足不出户的主子,招财定然难以在宫中走动,自然不利于他行事。因此前世他在宫中想来是用了别的身份,这辈子却阴差阳错被调派到了长流的身边。
长流记得前世上元节国宴上,戏台上正锣鼓铿锵地在演人物最多的热闹武戏《英雄会》,讲的正是先帝爷造反当皇帝的光荣事迹,因此也是每年的保留戏目。当鼓点打到最密集处时,忽然所有演武将的戏子都飞身而起向着庆帝坐的高台而去。刹那间,赴宴的宾客都哗然尖叫、抱头逃窜。当时长流见场面过于混乱,根本没有人记得来保护她,为了避免被人群踩踏,她索性根本不逃,而是迅速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虽然心中十分害怕,她还是大着胆子抬头窥视外头的动静,因此看得十分清楚。其中一个身穿蓝袍的刺客伸手甚是了得,竟然仗剑直逼御前。眼见蓝袍人就要得手,长流险些失声惊叫,危急时刻,高胜忽然挺身而出,趁着蓝袍人毫无防备之际,一掌劈在他心口处。紧接着,禁卫军迅速站成一排挡住了其他刺客的去势,将庆帝安然护在人墙之后。再后来禁卫军统领何辰下令弓弩手向场中射箭,一时箭如蝗雨,刺客被全数诛杀。何辰当场下令将所有的刺客搜身,并且禀告庆帝,这些人唱戏所用刀枪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