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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大人摇头,低声道:“法老对陛下向来言听计从,从不存半分疑虑。回想恩典降临之初,唯有他是真心欢喜,倒像这恩典竟是主神赐给他的——是啊,因是王妹,法老比谁都高兴也是理所当然,但我始终觉得……哼,恩典生成了女孩,主神之意再明白不过,天晓得又是谁给她灌的迷汤,这回她竟是不管不顾地自己来了!可惜啊!首辅大人,这妄断神意的僭越之举却又不归您管了,想必新上任的那位祭司总管是会乖乖照着她陛下的旨意玩下去的!”
“他府上数代都是服侍着王族过来的,青云直上的法宝就是家传的驯顺听话。”父亲大人道,“虽然这位陛下天生就不会被谁牵着走路,但这几笔给得着实牵强,贸然发出来昭示两地,确是心急了一些——莫非是法老归期已定?”
到底是父亲大人,三言两语又将话由拗回到独子的前程,但御医大人并没有接。
始终带着置若罔闻的淡漠在旁倾听的首辅大人,便在这时自语般轻道:“奉承里拾来的谬想如何能成?这一步步,且由他过去!鳄鱼栖入圣湖,好过藏身尼罗河中,即令浮如朽木隐匿真身,仍凶险可循!因它终归是要跳出来扑腾几下的,不为猎物,便为后代。”
父亲将文卷交还给他,摆手命他离开。谈话嘎然而止,像是从未发生,三位大人各自沉思,继续品尝着北地的佳酿,他们的默然伫立,在他眼中,便是同样一筹莫展的南北两地。
她陛下哈特谢普苏特王后,先王遗留人间的寡妻,摄政多年,抚育法老长大,为两地守护住玛阿特的秩序,也就在恩典一事上闹了个无关紧要的笑话,有惊无险地总算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可众臣还来不及高唱赞歌将她请下朝堂,她却摆出恋恋不舍的架势,突然以阿蒙…拉之女自诩,非要为自己博得法老之名。
这可能么?再尊贵也终究不过“她”陛下,永远都变不成活在人间的荷露斯!况且,仅凭花招是戴不上蓝冠的,将军们不会听凭一个女人摆布!底比斯王族以军功立国,法老们的彪炳伟绩是用异族人的残肢断掌垒起的。陛下的父王,第一位图特摩斯法老远征美索不达米亚,将北疆扩展至幼发拉底河;陛下的夫君,第二位图特摩斯法老,纵使体弱多病,亦亲征库什压服叛乱;而今陛下的继子,第三位图特摩斯法老,终于到了驰骋沙场的年纪。多少人枕戈待旦,盼能重归麾下,随少年王踏过西奈,铲除贝都因人的鬼祟偷袭,镇服迦南诸城的异变蠢动,了断米坦尼的扩张野心,带回数不清的奴隶与黄金,挥舞着旌旗,让久违的荣耀与辉煌重返两地!
尤其是在西岸的这几个村,它们都是多年前远征的衍生,对村中子弟而言,只要不弃尸蛮荒,战死既是殊荣。她陛下昭然若揭的决心在他们眼中就如大绿海一般遥不可及,却又着实主宰着他们后半世的命运。
就在他当众宣读谕旨时,人群中一个新兵模样的少年笑嘻嘻地伸出食指,含在嘴里煞有介事地吮着,引来周围窃笑阵阵。这摇头晃脑的新兵嘲弄着法老的乳臭未干,哼!他又能知道什么?
念完卷起公文,让集结的兵丁自行散了,曼赫普瑞离开河边神祠,信步往村落深处走去。
沿途正是丰收景象,亚麻刚采摘完毕,翠色沉落处金色的波浪卷上来,麦谷还得等些天才能收割,牧人赶着驴从他身边经过,新割的紫花苜蓿在牲畜背上垒成高耸的草垛,等这堵斑驳芳香的墙一颠一颤地移开,半掩在淡粉色花火里的柽柳田庄就出现了。
刚才那扮鬼脸的新兵就在前方不急不徐地走着,他快走几步想追上那少年,却见前边柽柳林里忽然跃出了一叶白影。
“五哥!”
原来是这庄上的丫头,穿着粗麻白裙,举手拨开流苏般垂落的柽柳花穗,钻出树荫朝新兵跑来,轻快的步点踩着舞韵,是谁打着响板在与她合拍?
“娘正担心你今天赶不回来呢,”少女走近来笑道,“原说好是中午到家的。”
“没料到还得等着听新下的谕示,就给耽搁了。我瞧见地里的亚麻都清干净了,哈哈!四哥准是骂我偷懒了!”
“你别笑,有你累的时候,眼下先喘口气罢了。塔内尼哥哥说了,等全都忙完,他会逼住三哥把藏的好酒全拿出来,统统喝干净!”
“二哥也到家啦?”新兵眉开眼笑,“那人不都齐了吗?还等什么!今天就喝它到天亮!”
“可是五哥,”少女轻轻笑着提醒,“你慢点贪杯,还有阿蝉在这儿呢!”
她朝柽柳林招招手,一个比她稍大点的姑娘便从树影里闪身跃出,顺着庄前土路袅袅婷婷地过来了。曼赫普瑞远远打量着她一步两摇摆的姿态,便知这又是一个在神庙里受过调教的丫头。想必这村的人都料定跟着她陛下是挣不到军功了,一个个争着赶着把远大前程押在姑娘身上。哼!虽然底比斯后宫里空空荡荡,可谁敢说法老要的就一定是女人呢?
“噢,你们两个在林子里说悄悄话啊,”新兵缩着嗓子哼哼道,顷刻间矮了半截,极别扭地僵在原地,等着那名为阿蝉的姑娘自己走近来。
“是啊,”少女抱怨一般笑着道,“你说怪不怪!偏偏今天祭司哥哥不许我出门,阿蝉又要紧找我说话。可这一阵里里外外多少事啊,等她忙完过来,天都要黑了!”
新兵装做自在,顾左右而言他:“历书上说今天不宜出门啊?”
“那倒没有,”少女笑道,“谁让祭司哥哥昨晚梦见了猫呢?”
“这是大大的吉兆啊!”新兵掩饰地笑,“都说梦见猫的男人会有好收成!”
“可坏的是祭司哥哥梦里的猫叫人给打折了腿,然后他一早见着我就不准我出门,我长得很像猫吗?”
“他不总这样吗?”
“今年更厉害啦!”
“没来由梦见这个实在不吉利,小心点没错,你还是听祭司大人的话吧!”
说话间,那阿蝉走近来,续了新兵的话笑道:“正是这道理呢,有谁敢跟猫过不去呢?那可是贝斯特女神的化身啊,祭司大人梦见这异象一定有他的缘故,我猜啊,准是主神为了嘉奖他了断俗念的虔诚,特意赐给他的预兆吧?”
新兵嘿嘿直笑,说道:“没错!最近主神喜//。345wx。欢的就是借梦行事。话说回来,大哥连老婆都不要地一心侍奉主神,结果主神托梦保佑的反倒是连抄写颂词都要偷工减料的七,我看大哥真是够冤的!你这丫头还好意思抱怨不能出门?”
“所以只好委屈阿蝉走夜路啦!”少女含笑挽住他的右臂,话音里浮起一层哄劝似的蜜,“五哥,你就替我送送她好不好?”
“不用了,”阿蝉忙道,“我这就回去了,这会儿还不算晚……”
“不不不!应该要送的!”新兵连声道,一着急,冲口而出,“我正盼呢……我……我有话跟你说……”
他把话忸忸怩怩断在半道里,好在这是姑娘家再熟悉不过的话路,那阿蝉便不再推辞,低头应允道:“那也好,有劳了……”
登时那少女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立刻又很小心的收住,生怕这冒失一笑惊吓了什么。她望了一眼新兵身后,才问:“五哥,这位大人是谁?”
他们见过的,好几年以前。
“我是曼赫普瑞。”他沉着脸说。
“噢,”她点头道,“是塔内尼哥哥服侍过的那位少爷啊!”
而后她莲瓣一样柔白的脸上情不自禁漾出了微笑,像是在回应他口吻中赌气似的不快。
初见当时的回想重又作祟,骗得他心上阵阵抽紧,幽蓝的空气里泛起幻觉的涟漪,仿佛她的指尖仍在他的背心一勾一划,画着圣书体。
新兵奔进田庄去为他通报,他等在庄前树下,少女陪着阿蝉,站在他手不能及的近旁。
两人目光相遇时,她带着安抚的笑容望着他,他很不喜//。345wx。欢这疏远的客套。
“你叫什么?”他开口问。
“少爷叫我七就好。”
“七是排行,不是正名。我问的是你的正名!”
她探究地注视着他,奇//。345wx。怪他为什么非知道她的正名不可。
“忘记了。”
她答。
利落得有点点心虚,她身边的阿蝉侧过脸瞅着她,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
在去往来世的路上,名字是相随一生的神符,铭记着最初的喜悦,父母的期许,生而为人的先天不足,降临之时所皈依的守护神,她可以不告诉他,但绝不能说忘记了。
“你也是从大绿海边来的吗?”
这话都溜到他嘴边了,终因顾忌出不了口,他对她名字的追问,已然令她眉眼间的笑意更替为忖度般的疑惑,若再要追问,只怕这疑惑就要变成真正的戒备,从此拒他千里。
他不敢莽撞。
斜阳从西边扫来,已是夕照景况,柽柳林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