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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啊!祭司大人!”三儿笑嘻嘻地挨近来,“不知您屈尊下地,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不碍事,”祭司抖掉粘在袍上的土坷垃,“村长家的阿蝉喊小七去玩,托我来问她一声。她人呢?”
“我打发她回去了。”三儿冲他眨眨眼,“既然老二回来,顺道我们几个也沾军爷的光开开荤,晚点跟他去邻村耍,祭司大人,您一起吗?”
看着弟弟一脸的坏笑,他耳边回响起先贤们的劝诫——“要当心那些陌生女子,不要以为她比别人好,不要与她欢好,须知她如一汪深水,潮汐未知。”
“阿蒙奈莫内,”祭司启口道,欲将这戒色箴言转赠弟弟。
“行啦行啦,”三儿却满不在乎地挥手甩掉他才起的话由,“走了!”
对这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智者箴言若与及时行乐为敌,倒不如不听。看他颇自在地赶着猪群在地里来回踩踏,新下的种被翻入鸟喙所不能及的深处。阿蒙奈莫内!多正气的名字,取名的当时就是为文书大人预备下的。他知道母亲是想让三儿跟着他学的,只可惜这孩子见字便要瞌睡。
凡人们不幸的根源正是他们缺乏自制的力量,对三儿强求不来的进取心,他也无法。
别过弟弟们回到庄上,正遇见母亲攥了光的手拖她出来。光散着头发,并没哭闹,单咬住唇犟着不肯走,苦苦张望的模样。
“才回来啊,”母亲一见是他,倒松了口气,“是难产么?”
“顺产,是女孩,”他答,“我又弯去田上看了看,这才耽搁的。”
“这年纪能再得个女娃,真不知夫人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呢!等我从邻村回来,再去向她道喜。”母亲把光拉到身前,说话的功夫就将她刚及肩的金发结成了短辫,转而又问:“田上那几个我让塔内尼替我盯着,有偷懒的没?”
“都在忙活……”他扫了小奴隶一眼,她垂眸看地,已放弃了挣扎,“您要去邻村?”他明知故问。
“趁七丫头没在得赶紧去,不然一个哭一个求,又要磨我半天!”
“还没长多少啊,这么短的头发也收?”
“应该收的吧?”母亲不确定地说,“颜色稀罕的话,怎么着都能换点东西的……”
“要留到小七那么长再送去,假发作坊那头也好说话些——”
“是我见不得她披头散发的,还是铰了干净!”母亲剪断他的话,气咻咻地道,“没羞没臊的疯丫头!偏偏那几个又都是没轻重的岁数!这往后要传出些什么来,白叫人笑话我不会管教!”
未及细想,却见光飞快地抬起眼,红着脸望住母亲,只不敢出言争辩。
原来……药是为光求的。
仿佛正午艳阳化了火流,从头顶直蹿脚心,不过多问半句,就给烧成了灰烬。
他目送她们出了田庄:母亲攥住光纤细的手腕,光那么顺从地亦步亦趋,如果小七没有来,母亲是会把光当女儿养的吧?
进屋沐浴更衣,行过午时净礼,他独自坐在北窗下默念颂文。新近从都城传来的谕旨中,万物之主阿蒙—拉已择定着裳的那位陛下为他属意的人选,更将“南北两地之王”的称号加冕于她,让这位拖着“她”字头的陛下与十三岁的少年王一起,立足于自古只容法老主祭之地敬奉神前。手上这篇流传在各神庙间的颂文,正是神前第一祭司哈普塞那布大人为“她”陛下的新头衔献给主神的答礼。大祭司这些年独得陛下倚重,高居庙堂之巅,时间久了,仰望到颈酸,想来也是乏味——尽管大人正值盛年,不知怎的,私下里竟流言传出,声言大祭司已渐感不支,就要卸去诸多俗务——会是谁在流言背后跃跃欲试,等不及要取而代之呢?
奈巴蒙原本打算趁此清闲将颂文背下,可恼才起头就给外边的喧闹声搅得无法再记。开始他还当是三儿听了劝,领着弟弟们回来了,后听出马蹄夹着车轮在沙地上碾过的动静,才知是来了不期而至的贵人,他赶忙起身出迎。好在袍子是新换的,又刚行过净礼,挂上镀金申符,衬上在至乘之地养成的神官派头,就算是迎接大祭司亲临,也尽够了。
迎出屋时,正见一辆双马战车绕着院中空地兜过弯来,驾车的是个十来岁的男孩。见有人出来,男孩轻拉辔头,驭马碎步跑到他身前,开口问道:“我来找扈从统领塔内尼,您知道他在哪吗?”
答话以前,奈巴蒙先注意到男孩眉下嵌着的一双眼睛,双瞳流水般清亮,淌着他这年纪的孩子惯有的灵秀——这是荷露斯神点在他们眼里的,一道尘土掩不掉的光。等他们长成,这纯之又纯的光彩自会如朝露般散尽——但此刻引得他注目的却不是这稍纵即逝的灵光,而是男孩并非纯黑的双瞳,因掺了杂色,反折出异样的剔透,几乎从此能望见他眼底流转的神思。
他就是塔内尼新近侍奉的那位小贵人吧?
身上流着蛮族的血,眼中闪着沙漠的光,头发如玄武岩般墨黑,肤色却比方解石更洁白。
奈巴蒙向他躬身行礼,男孩马上颔首还礼。祭司仰起眼,看男孩狠晒成棕褐色的脸盘,看他眼底的异光,血统是遮掩不住的,他想。
“您是曼赫普瑞少爷吧?”祭司温言道,“我是塔内尼的长兄奈巴蒙,今天是敏神为本村定下的播种日,这会儿他还在田上忙活。”
“我是曼赫普瑞,奈巴蒙祭司,”男孩看似殊为不安,与他平和的语调颇不相称,“回田庄的事他同我说起过。并不是队里缺人手,只不过父亲大人难得来看我,又要考我连射,我不想让他瞧出纰漏。平日里一向是扈从统领与我配合最好,我一定得请他做车手,就直接找来了。叨扰冒犯之处,请您原谅!”
“您言重了!” 奈巴蒙欠身答礼,“柽柳田庄得您亲临,这真是卑微如尘的我们求也求不来的福祉!我这就去把塔内尼领来,转身便回,屋里备有酒果糕饼,您请进去稍歇片刻吧!”
他说“转身便回”,男孩知道这可不像听起来那么快,看祭司快步离开后,他跳下车将两匹马解套,就近牵到院中池边。水池家家都有,此地却是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活水,池上未种莲花,不养游鱼,覆水如镜,意外的清澈无比。池底铺着细沙,阳光直入水中,池心颤悠悠地晃着波光,恍如一池碾碎的银器,他忍不住踩进去,碎银旋即变为透明的火山玻璃,不露行迹地在他脚背上投落只光片影。坐上池沿,双手浸入水中,看十指渐渐起了褶,手心的茧泛出发白的底色,拉神的太阳舟正驰过天顶,在他的后颈和背脊上投下暖洋洋的帆影,男孩闭上双眼,感觉腿边微凉漫涌,播种季无风的午后,空气里忽沁出几缕破晓时的微甜。
……百里香。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看见了自己闻香识出的药草——百里香,就那么小小一把,被她攥在手心,她头上还顶着一张阔大的莲叶,笼在叶荫下的脸蛋,白莲般皎洁莹润,双颊轻敛着青莲将开未开时晕在花冠的一抹绯红。
如果莲也有卡,就是她吧?
“我是曼赫普瑞,”他小心问,“你是谁?”
“我是七。”她答。
七是排行,不算正名,男孩有些不乐意,但他也没兴趣非知道她的名字不可。
“我要请扈从统领做车手,正等奈巴蒙祭司将他兄弟领来。”
“家中兄长皆在田间劳作,怕是还得委屈您多等几刻,这里太晒了,您请进屋等吧!”
她的表情远不如话语恭敬,这也没什么,可是她脆甜的语声里却渗着神庙才有的霉味,这村野小鬼的一字一句居然都是祭司们才会说的正统音!他反被这冠冕堂皇的文书体弄得有点晕,愣了愣才问:“你学过圣书体?”
她瞅住他不答,颇是警觉的神情,令他想起竖尖了耳朵的猫。
她学过圣书体。他认定。
泥腿子不应当学圣书体,何况她还是个女的!女人永远不会上朝堂,更不能到神前奉礼颂文,没有见识还偏喜//。345wx。欢卖弄,这丫头迟早会给奈巴蒙祭司惹祸的——可他为什么偏要教她呢?
他向女孩伸手,说:“那你敢不敢跟我比猜字?让我瞧瞧你到底记了多少!”
她看着他,若有所思,眉宇间隐约绷住根弦,像是暗地里拧了股劲,曼赫普瑞从未在哪个女孩脸上看到过这般抗拒表情,若不是她鞭子似的长辫上结着哈托尔女神的护符牙牌,他简直要疑心自己是不是认错了男女。
“和我玩吧。”他再说,不由自主收敛了方才盛气凌人的口吻。
女孩走近来,将百里香搁在池沿,先洗净了手上沾着的泥,再抬起眼望他时,他发现她脸上戒备的神气不见了,眉心舒开,黑漆漆的眼里亮闪闪的,每一眨眼都溢着愉快。她并没有笑,他偏觉得她整个人都在对他笑,就像夏夜里打从后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