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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秋棠原本就有三分颜色,平日里打扮便与众人不同,这会子又侥幸入了肖夫人的眼,真是意外之喜,暗地里的那点小心思就忍不住蠢蠢欲动了起来。做丫头的最好的出路无外乎被哪个爷瞧中做个通房,若能生下一儿半女,抬成姨娘,从此也算是半个主子,便可呼婢唤仆,威风一番。这么想着,手上的劲道又加重了几分,肖夫人浑身舒畅不由地哼出声来。连声赞道:“这么多丫头里,只有你按的最舒服,几下子我这把老骨头就松快了不少。”
秋棠笑道:“太太可说笑了!奴婢是这屋里最最蠢笨的一个。就只跟城内仁济堂的老郎中学了些穴道按压的法子,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罢了,倒教您说的这么好了。”
肖夫人拍了拍秋棠白嫩的手背,含笑道:“所以说你这孩子贴心呢。前两日我被那不争气的东西气得心口儿疼,就只有你记在心上,不光到处打听偏方,还特意学了这么一手。若是这样还蠢笨,那这屋里其他人越发该打出去了。”
秋棠因说道:“太太何必跟那起子不识好歹的置气呢,没得伤了自个儿身子。”
肖夫人轻轻闭上眼,叹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委屈,那些蠢货也就罢了,办不好差事整好丢了出去,眼不见为净。气就气在,那黄毛丫头抬举谁不成,偏偏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小贱种。成心跟我过不去,真教人想起来就是一肚子火儿!”
秋棠劝道:“太太可是糊涂了,瑜哥儿的娘虽不好,好歹他总是您的亲孙子。往后若飞黄腾达了,总也忘不了您。”
肖夫人苦笑道:“傻孩子,你还年轻,哪里明白这其中的关节。以往我还能想法子将她们夫妻二人分开,只要她总也没个子嗣,这侯府早晚还是咱们的天下。如今可好,倒教他们平白窜出来一个继后香灯,这瑜哥儿向来又与我不亲,反倒像他死鬼娘活脱脱一个白眼狼。往后若落在他们一家子的手里,哪还有咱们的好日子。”
还有一层,肖夫人却没有说出口:若是将来瑜哥儿知道了自个儿亲娘真正的死因,怕是会怀恨在心,那自己的下场只会更惨。
秋棠歪着脑袋,想了半日,半吞半吐道:“依奴婢浅见,这事儿也好办。太太不妨选几个忠心可靠的丫头派到郡马爷身边伺候着,太长日久的若有一子半女,那岂不就好了?”
肖夫人一惊,一睁眼直钩钩地盯着秋棠半晌,秋棠被看得心里着了慌,忙辩白道:“太太,奴婢大胆提起这事儿,完全是为了您着想。太太可千万别恼,奴婢下次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了。”
肖夫人缓过神来,嗤笑道:“瞧你,我还没说什么呢,就吓成那样儿。这个主意极好,平日道没看出你也是个心里头有算计的。这样好啊,比魏昌家的那老货可强多了。”
秋棠长吁了口气,才将悬着的心渐渐儿踏实了下来。遂笑着恭维道:“奴婢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太太您可是如来佛祖,奴婢就是再怎么闹腾也飞不出您的五指山。”
肖夫人笑骂道:“猴儿,就知道拿我寻开心。我若叫你去伏侍郡马爷,你可愿意?”
秋棠忙跪下,抹着眼泪道:“奴婢要有这等心思,就教我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奴婢只盼着这一辈子都能尽心尽力伺候太太,您要是嫌弃,那奴婢只能去抹脖子了。”
肖夫人啐道:“行了,别装蒜了。哪有大姑娘家不嫁人的,你那点鬼心思瞒得了谁?只要你的肚子争气,别忘了本,日后自然不会亏待你。”
秋棠这才委委屈屈站起身来,佯作一脸的不情愿。那左右不住晃动着的金叶形坠子透露出不尽的狂喜与野心。
而这一晚的膳食却是瑜哥儿这些年来唯一一次意想不到的饱饭。当地一张紫檀西洋卷草纹桌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好些吃食,正中釉里红牡丹纹折沿盘里盛着参芪炖白凤,周围一色青花缠枝花卉纹花口盘,分别盛着八宝野鸭﹑奶汁鱼片﹑绣球乾贝﹑蝴蝶暇卷﹑玉笋蕨菜及松树猴头蘑,另有一五彩鱼藻纹盖罐里煨着山鸡丝燕窝。边上一紫檀小案几上搁着红烧麒麟面﹑四喜饺子及黄金角。雨霏又命人特特儿找来一套童趣横生的画珐琅西洋人物碗箸,让桔梗在一旁为瑜哥儿布菜。
瑜哥儿望着一桌子令人垂涎三尺的佳肴美馔,不由得食指大动。每样略尝了几口,就饱了。
一时有人来回:“郡马来了。”
桔梗忍不住笑道:“郡主这办法可真妙!奴婢听传话的人回来说,郡马爷那儿盯梢的婆子都撤了。往后您就不必烦心再有人从中作梗了,随时随地都可宣郡马前来。”
雨霏用帕子给瑜哥儿擦拭着嘴角的汤渍,啐道:“少胡说,我是真心疼这孩子。他来与不来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话音未落,门帘一动,只见念远头戴黑貂饰珠翠宝石结顶常服帽,身着宝蓝色麒麟如意团福纹箭袖,罩着石青刻丝八团鹰膀褂,束着金丝夔龙纹玉束带,足蹬青缎毡羊皮里皂靴提步而来。
雨霏含笑道:“早使人去请郡马,怎么这会子才来。桔梗快让小厨房加几样烤鹿脯﹑川汁鸭掌和持炉珍珠鸡,再烫一壶罗浮春⑴来,让郡马先暖暖身子。”
念远并没答话,而是径自远远坐在西北角一孤零零的紫檀云头纹开光坐墩上,脸色黯然,沉默不语,神情中恍惚有不忿之意。。。。。。
⑴罗浮春:苏东坡自酿糯米黄酒,色泽如玉,芬芳醇厚,入口蜜甜,令人陶醉,名曰“罗浮春”。正如他在诗中所云:“一杯罗浮春,远饷采微客,遥知独醉罢,醉卧松石下。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正文 20:人到情多情转薄(下)
雨霏见念远姗姗来迟不说,且若有所思,神色不似平常,倒颇有些阴郁之气。故强作轻松拉着瑜哥儿走过去,轻笑道:“子陵快来瞧瞧,江妈妈说这孩子长得好似年画上的招财童子呢,我倒觉着他和我娘家小弟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来评评理,到底是谁说的准儿?”
念远低着头,沉吟半晌,看也不看瑜哥儿一眼。屋内愉悦温馨的气氛霎时冷凝了下来,不知何处钟鼓楼中传来刻漏滴答滴答声,更加重了此间的抑郁沉闷。
那瑜哥儿自小被底下的婆子仆妇小厮们欺凌,早已不自觉地学会了察颜观色。偏着他性情又有些执拗,见念远无故冷若冰霜,而雨霏则尴尬微怒,便知自个儿在这里又不受人待见了,一跺脚就要寻了贞儿离去。雨霏心下着恼:瞧他这神情怕是在外遇着了什么烦心的事儿,可也不该拿一个孩子撒性子。当下却不好多言,直压着气,忙吩咐桔梗将瑜哥儿交给贞儿哄着睡去了。
半日,方听得念远叹了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责道:“你今个这一番折腾,原来就是为了这孩子。”
雨霏也不答话,自顾自地从桌上端起一个粉彩折枝梅花纹盖碗,细细儿嗫着。一时间凤凰水仙那特有的浓郁甘香萦绕于室,腾起缕缕热气似山顶岚雾般变幻莫测。雨霏那羊脂玉般的容颜在这雾气笼罩下若有似无。
念远方又沉声道:“我知你行事必有理由。但又可知这孩子的亲母生前闺誉有损,风评不佳。我是怕你将他带在身边,早晚反而会带累了自个儿的名誉。”
雨霏立时沉下脸来,将茶盅重重磕在桌沿边,冷笑道:“坊间传言不过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罢了,不足为信。外边那些人喜欢贫嘴薄舌,说长道短的,咱们只当是听个笑话,爱说什么就随她们去。可郡马好歹也是读书明理见过大世面的,怎的也学那市井混人般糊涂。须知死者为大,更何况圣人有云:‘开谈莫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这么一个浅显的理儿郡马都不记得了?”
念远急着辩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郡主如此任性,将来只怕会受此牵连。到时悔之晚矣。”
雨霏面色一僵,赌气说道:“既然郡马如此在意。那不如今后离我这暗香阁远远的,免得污了您郡马爷的好名声。
念远薄怒道:“子陵岂是沽名钓誉之徒。你若真喜欢孩子,哪怕养他十个八个在身边,只要家世清白,心底纯良,就算贫苦寒窑出身,我都不会多说半个字。只是这孩子,你明知他的父母,祖母是何等样人,也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为何还执意如此?子陵真是不明!”
雨霏怒极,口不择言道:“原来郡马怒气冲冲是前来兴师问罪的,就因为这孩子的祖母是你痛恨之人,就因为他的父亲抢了你原本的位子。你就看他不顺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是不是?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恩怨分明的君子,如今却连个孺子也肯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