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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影箭连弩,给我杀了他!”沉声喝出这句,身形骤长,一溜疾烟般掠向苏浅落下的地方。
砰一声落在乱草中,苏浅痛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身侧突然掠出一骑,马上人俯低身体,将手臂伸给她,大声喝道:“上马!”
顾不得思索,伸手勾住那人,只觉全身荡起,已被他拉上马,回头看见那一袭白色僧袍烈烈作响,来势疾如流星。
战马似乎也知道现在是生死一线之际,腰臀发力,箭一般穿过树林,四蹄翻飞奔过草滩石砾,泼喇喇一阵水响,径直冲入沧江。
不远处飘着一只小船,大概是沧江岸边渔民留下的,现在是汛期,小船已离岸边有点距离,只是缆绳系得极紧,虽然无人照看,也并没有随水飘走。
战马冲进沧江,径直冲到船边,那人已经扑入水中,挣扎着翻进船舷,又转头拉住苏浅,急切地叫道:“快点!”
烟似树(12)
苏浅被他死死拉着,拖进船里,来不及喘息,便看见他从舱底拾起一柄陌刀,扬手斩断缆绳,砰一声坐回船里,竟然已经脱力。
东方曙光初露,苏浅伏在船舷上,看着文浚源狂奔而来,他的广袖宽襟迎风飘扬,足不沾地,在滩石沙砾间纵跃如飞,竟然像疯了似的,不顾一切地沿岸追下来。
“他还要这么追多久?”身后人气喘吁吁地问道。
苏浅回头望去,现在天光渐亮,看得分明,这人竟是燕风,顿时怔了怔:“是你?”
燕风累得瘫软在船里,胸口起伏:“是啊,我在树林里采药,见到营里着火便躲了起来,恰巧又走来一匹失散的战马,若不是这样,明年今天,就是咱们的忌日了!
“半夜里采药?”苏浅蹙眉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水眸静静与她对视,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也是一派风清云淡。
心中又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这种世家子弟的从容姿态,总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在记忆中细细翻找,海西、青阙、都督府、长庚王府,在哪里见过这种类似的气质?猛然间,心中霍然敞亮。
细眉绞成一团,苏浅满目戒备之色:“你趁战乱北下,到底想做什么?”
燕风无辜地望着她:“求取功名,记得我曾告诉过你!”
苏浅眸中透出深切的失望:“玄机法师说你并非炽诚之人,当初我还不信!其实我早该看出来了……”
“你虽然极力掩饰,行囊马车都很寻常,但你身上所穿的细棉布,使用的却是缂织技法,这种缂织布匹才从大食国传到南楚,整个青阙城,也没有几家穿用得起,何需投军从戎,吃这种苦头?”
燕风脸色渐渐沉凝,半晌才缓缓点头:“当然,你贵为中宫皇后,什么样的珍奇织物不曾见过?”
“你真得姓燕吗?还是……姓向?”苏浅深深望到他眼里。
燕风身体一颤,清水眸中渐渐浮起寒冰:“我真名叫向雁风,太医丞向雁云正是家兄!”
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滋味,苏浅低声叹息:“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看见向雁风带着冷笑,望向自己:“苏皇后,不也在骗我么?”
“什么?”苏浅怔住,惑然不解。
“你不也一样?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好像家兄的死与你无关……”
“向大人他……他不是服毒自尽的吗?”苏浅完全糊涂了,知道这个消息时,她也曾为向雁云的英年早逝而伤感惋惜,却从未怀疑过其中竟别有隐情。
烟似树(13)
向雁风渐渐贴身过来,深究地看着她的眸子,似乎想判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半晌才绽开笑意:“你知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当然明白,真正害死他的人是武帝陛下,与你无关!”
“我生性懒散,家传医术只学了个皮毛,是大哥对我说,传世医家、杏林魁首的责任,由他一肩承担,他说,希望我活得比他开心!你知道吗?服毒前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他所希望的,是我能够汲取教训,谨言慎语、小心从事,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向雁风微垂头,缓缓将手搭在苏浅双肩上,静静看她:“我惦念着大哥的冤屈,心怀如海深仇,夜夜无法安眠,直到近日双亲去世,我再无牵挂,决意找那个人复仇!说来要多谢你……”
“幸亏你的引荐,让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潜伏在他的身边。你说对了,昨夜我根本不是采药,而是在四处查探地形,那匹马也是我一早就藏在林中的,从树林边缘到江中浮舟共有一百三十七丈,我反复计算过!如果杀得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等一等!”苏浅从呆滞状态中惊醒,急切地道:“你不要伤害他,这其中,一定有别的误会……”
向雁风却毫不理会,自顾自地低声道:“你本不该点透这层窗户纸……”他眸光忽而迷茫,忽而冰冷:“现在我该拿你怎么办?罢了!罢了!就当那一夜,你从不曾为我诵过《金刚经》,我从不曾在你肩上静心安睡……”
“向雁风!”惊愕至极,只叫得出这一声。
向雁风却向她绽开一个诡异至极的微笑:“我看得出来,你深爱那个白衣僧人,大概他就是你,虽向苦而行、却未得解脱的原因……我若对武帝说,你跟这僧人走了,他应该会相信的!”
只觉肩上有大力袭来,苏浅震惊地望着向雁风,背朝后跌入滚滚沧江,被怒波狂涛吞没之前,听见岸上文浚源纵声狂叫“浅浅”,声音是那样凄厉绝望!
汛期的沧江,表面平缓,水下却布满暗流漩涡,苏浅刚落水便呛了一口混浊的江水,本能地闭气,拼尽全力将头钻出水面,深吸一口气便又被暗流卷入水下。
她尽力保持镇定,顺着水势潜凫,却再也找不到机会浮出水面,脚下劲道汹涌的暗流,竟是将她深处拖去,胸口越来越憋闷,终于又呛了一口水,从鼻腔到前额酸辣难忍,用力挣扎了最后一次,绝望地闭上眼睛,松弛四肢。
突然,在身周翻卷动荡的长发一紧,随后整个身体被人死死抱住,肩以下猛然窜出水面,重见天日,苏浅看见文浚源清俊的脸庞,就俯在面前,凤目通红,急切呼唤着她的名字“浅浅!浅浅!”
无力回应,一切隐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18卷
优昙花(1)
苏浅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陷入幻梦,她似乎回到了乌川太史府,浚源哥哥环拥着自己,十指交缠,耳鬓厮磨,躺在斗弦阁的低榻上。
他低头看自己,眼中满溢着如海深情,淡红的菱唇微微翘起:“明年花朝节……咱们成亲吧!”
似乎又身在枯水桥头,看见他面色如铁,凤眸中摒射的星芒,像火,又像冰:“今日你若执意踏过枯水桥……咱们从此便只能……相绝南北、各自珍重!”
青竹篱侧隐着一角白色僧袍,他像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冷冷望着自己,发疯似地奔到近前,却只看见一张混沌的面孔,没有鼻子嘴巴,只有一双尤如碎冰的眼睛。
“浚源哥哥!”死死抱住他,惨烈地哭叫他的名字,像是要哭尽这一生的委屈与怨忿。
“你不能死!”是做梦吗?极深极远的穹窿中,传来温柔低沉却不容置辩的声音:“浅浅不能丢下我!我不许!”全身被紧紧锢住,嵌入一个怀抱,并不温暖,冷如冰窟……四肢之上像凝了霜,渐渐浸染入身体,然后一点一点,冻结了内脏。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略略回复,感到有湿润柔软的唇瓣紧贴着自己,度入苦涩的碎叶药汁,不适地扭动身体,想吐出来,却有个小蛇般的东西悄悄溜入口中,紧抵自己的舌根,直到那些苦入心脉的碎叶药汁,全数滑进喉咙。
用尽全力微微睁开眼,看见文浚源的脸就在咫尺间,他的额与颧更加削瘦,下颔满是青黑胡茬,眼底血丝遍布,直勾勾瞧着自己。
“浅浅……”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哄着她:“你肺中呛入了江水,现在寒热不退,如果不肯吃药,会转成痨症!”
没有气力说话,只有看着他嚼碎草药,一口口度进自己嘴里,眼睑似有千斤重,缓缓合拢……
再次醒来,又是一个初晨,眼前是一个肌肉匀称、清瘦却有力的胸膛,自己的脸庞正贴在一处旧伤痕前,三寸余长,细如松针,透着隐隐暗红。
优昙花(2)
意识到是浚源哥哥,正张开僧袍,将自己紧裹在怀里,不知道这个姿势,已经维持了多久,意识仍然有些恍惚,不由自主伸出食指,轻轻碰触那道玉髓剑的伤口,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无声无息按住她的手腕。
抬头对上那双疲倦却温存的凤眸,文浚源菱唇微翘,哑声道:“你终于醒了?”
苏浅略一挣扎,高烧过后的身体虚弱无力,竟没有能够坐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