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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莱里的小提琴曲奏起,音符轻烟般弥漫在大厅中。我们四人落座后,尴尬的微笑取代了家人间温馨的问候。
“你在干嘛?”侯爵把棉布的餐巾放在腿上时,瞥了一眼吕西安。
“在祈祷,感谢主。”吕西安将叉住的双手缓缓放开,目光柔和,充满感激之情。
“……我都忘了……你们这些天主的信徒饭前还要感恩的。”侯爵随口说道,他拿起汤勺,目光在蘑菇烧鹿肉汤和莴苣野猪肉汤前游离不定。
“父亲,我觉得您最好也先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后再进餐。”
“嗯?”侯爵的汤勺停在嘴边,鹿肉汤的香味刚刚钻入鼻子,听到这话后,他放下了勺子:“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们至善全能的天主,他从虚无中创造了万物,并将人类至于牧人的地位,把飞禽走兽游鱼及所有的果蔬作物交于我们手中,让我们生存繁衍,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感谢他的恩宠么?”吕西安娓娓道来,他虽然最虔诚地履行了感恩礼,但看样子却并不着急去享用天主赐予他的美味珍馐。
“那这么说天主就是无所不能,纯善无恶的喽?”侯爵把话题岔了开来。
“对。”吕西安斩钉截铁道。
“那我问你,他既然全能至善,为何还要恶存于世间?”
我和洛奈相互对视了一眼,不明白这对父子为何要在饭桌上就宗教问题进行辩论,难道昨天的争论还不够让人心烦吗?
“这一点恰恰证明他的全能至善,他创造人类可不是要拿我们作奴隶,而是赋予我们自由的意志,因此为善为恶皆凭我们自己的意志。”吕西安解释道。
“有道理……可这样一来,他为什么还要创造地狱,去惩罚那些依他的意愿自由选择为恶之人呢?这岂不是设罗网,诱人去钻么?”侯爵眼光闪烁,开始步步紧逼。
“这正说明天主的至善公正,每个人都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既然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自为恶自受罚,那天主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当然,我们可以先假定他的存在,他为人类创造了自由的同时也创造了由于自由意志的实行而带来的恶,而我们这种可怜的生物在享受他所创造的恶时,却因此受到地狱中残忍异常的惩罚,也就是说,他用暴力手段让我们只能行善,不能为恶;可这又算什么自由,算什么至善啊?!我看他充其量只是个不讲理的暴君!”他颇自信地说出了这篇反宗教,唯物主义的檄文。
“不!恶本身不是天主所造,他只创造了自由,恶只是人类滥用自由的结果罢了。”吕西安的脸色涨红。
“如此说来,天主只能称其为善,而不能称其为万能,因为他只创造了构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恶及更多的非善非恶的部分只能是人类自己的杰作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和他平起平坐,为何还要感激他呢?”侯爵眼见胜利在望,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吕西安的脸色顿时由红变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则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我不信教,来到这里后我还有些奇怪侯爵家里为何既没有教堂也没有神父来访,更没有见他周日去做礼拜。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侯爵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是和我的那个时代一样的人。如果说有信仰的话,那也只信仰金钱和权利。
可怜的吕西安,我望着他年轻的侧脸。他败了,不,不是他,而是软弱而虔诚的善败给了这个狡猾的魔菲斯特。
意外的诱惑
以后的几天,和吕西安聊天简直成了我的必修课。
那晚关于信仰的辩论似乎并未给他带来负面情绪。他跟我说,侯爵一直就是那幅脾气,自负,且得理不饶人。看起来,布里萨家族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无论是在作战,信仰还是吃喝,享受女人方面他们都会全力以赴,不达目的绝不甘休。
吕西安也不愧是布里萨家族的人,自从他下了出家的决心后,任何人也别想拉他回头。他说,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一定会走到底,就算遇到困难,在他来看也都不过是天主对他的试炼罢了。
当谈到辩论的失败,他只用一句话作了了结,天主岂是狭隘的世俗逻辑和知识所能揣测?
我虽然不信教,但在感情上还是和吕西安站在一起的。正因为有信仰,他才会在这个污浊不堪的世界中出淤泥而不染。他虽然流着布里萨家族傲慢,自负的血,但对天主的信仰却将他的灵魂淬炼得得更加纯真。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犯了轻信的老毛病。理智不允许我相信吕西安,但情感却告诉我:相信他吧,在这个到处充满欺骗与纵欲的城堡中,你不相信他又能相信谁?他也许可能是你最后的希望。
然而希望又是什么呢?劝说他留下来保护我不再受侯爵他们的欺负?还是和他一起走从此做个修女在修道院了此一生?还是……
无论如何,我必须为自己的未来做出一个选择。
侯爵照例整天都不在城堡里,不知又去哪儿鬼混了。午餐是洛奈准备的,并在她屋中就餐。
这是一顿小型精致的午宴,洛奈很是殷勤,她乖巧地藏起了情妇的嘴脸,就像任何一个当家的主妇一样招待着吕西安,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只是作陪。
自那次失败的“兴师问罪”之后,我就不爱搭理她了,而她呢,除了对我始终面带微笑略为寒暄外,也没有太多的话。况且我早已经饥肠辘辘,准备大块朵颐了,还哪里顾得上跟她闲聊?
洛奈的精心准备几乎要被我一个人独享。吕西安对一切美食绝缘,他只用牛奶蘸面包来填饱肚子。
席间的气氛略显沉重,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有洛奈在旁边,我和吕西安也没法畅所欲言。没多久,午餐便成了洛奈的一言堂,她对吕西安未来的兴趣远远大于现在和过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奥朗日?”她问吕西安。
我很讨厌她这么问。“哥哥离家好几年才回来,刚待几天就谈走啊?”
“估计得圣诞节之后了,不过这还要看那边的修道院长,我每周都和他通信,他是个很仁慈的长老,也希望我能够在家好好住上一阵子。”吕西安没理会我,向着洛奈说道。
接下来的谈话既无趣又枯燥。洛奈和吕西安开始就一些神学及哲学问题展开了深奥的讨论。他俩的对话充斥着从柏拉图到笛卡尔,从奥古斯丁到托马斯·阿奎那的理论和观点。
我一句也插不上,感觉烦得很,但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是洛奈和吕西安唯一能聊得来的话题了。洛奈是个很不错的谈话对象,她不会把自己的观念强加于人,也不像侯爵那样盛气凌人,她喜欢在谈话中对人施加潜移默化的影响,用柔和的语言和迷人的微笑瓦解对方的意志,以此在智力的角斗场上立于不败之地。
她并没有和吕西安辩论起来。虽然和我一样,洛奈也是初见吕西安,但我知道她早已通过那猫一般的直觉和狼一般的逻辑揣摩出吕西安的性格;所以这个女才子才会像唠家常般和吕西安东拉西扯起来。
不过她那缪斯女神赐予的如簧巧舌和涌泉之思此刻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嗡嗡叫的苍蝇一样,我真不明白这个平常妩媚如妖的女人一谈起哲学来为什么会比唐僧还唠叨。
吕西安看上去倒很自在,估计洛奈跟他的哲学对话跟他很对路,使他那羞涩紧张的心渐渐放松起来。可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血液全部涌到胃部,我的大脑开始发迟,午后暖洋洋的阳光照在我脸上让我觉得头沉沉的。
我得去躺会,我想。
当我告退走出洛奈的房间,转身关门时,我正好看到她笑嘻嘻地给吕西安斟了满满一杯玫瑰色的葡萄酒……
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厚厚的天鹅绒窗帘不仅遮住了阳光,更挡住了窗外地中海的季风吹来的滚滚热浪。
好心的玛丽怕我睡在有帷帐的大床上太热,特意让人给我搬来一张小铁床,放在衣橱边的墙角上,我就是在这上面享受了一个美美的午觉。
他苍白皮肤下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指甲修得很整洁,在室外的光线下显得晶莹透亮。缀满镂空花饰的蕾丝袖口缓缓滑过我的脸颊,他很小心,金色冰冷的铜扣没有再碰到我的皮肤,只有手指,异常温暖柔缓,仿佛根本没有凹凸的指纹一样,按在我的颈后。
我看不到他,但能感到他的存在。
他就站在我身边,直到我的额头感到一阵灼痛……
我模模糊糊地醒来,感觉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如梦似幻。
但我并不认为刚才的是梦,屋外的巢居鸫鸟和阿尔卑斯山鸦的呱噪声,被海浪般的暖风一波波撞击窗帘发出的沙沙声,还有桌上几乎被金色苜蓿叶缠满的座钟的滴滴答答声,一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