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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尉迟的脸上也头一次收起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直盯着掷杯,似乎要将掷杯吞入肚里似的,又紧了紧二人相互紧贴的身体,良久方笑出声来:“我也从未想过……咳咳……”
掷杯只觉得自己仿佛飞了起来,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远,这感觉十分奇怪,仿佛自己是第三者,远远的在一旁看着两个浑身是血的男女共乘一骑,纵马不知所往。她似乎看到杜尉迟敛去唇边最后一丝笑容,而后颓然而倒。
接着便有一道古怪的漩涡在她头上转起,巨大的吸引力将她远远抛了出去,她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04
“阿弟!”掷杯从塌上猛然挣扎,高声惊呼,一旁早有月奴儿转过内门,匆匆掀起壸门床上方垂着的层层素色暗纹帷幕,连声应道:“娘子,娘子,可是魇到了?”
“呃……”掷杯想要开口,却张口结舌,无法发出声音来。濒死的绝望如潮水般退却,身体渐渐温热,疼痛却袭来。掷杯只觉全身酸软,咳呛难奈,连呼吸仿佛都是火辣的,更是视物模糊。她在榻上挣扎着起身,想要出声,却先一阵猛咳。月奴儿忙抢上一步,以手轻抚掷杯后心处,急道:“娘子,可是难受的紧?”,掷杯缓了好一阵,良久方问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这一开口,声音嘶哑,像换了个人似的,倒将掷杯自己吓了一跳。
“刚交卯时三刻,今日是朔日朝参之日,郎君早已起身,上太极宫去了,”月奴儿将一个柔软的斑丝隐囊塞在掷杯腰底下,掷杯斜倚在隐囊之上,定了定神,只觉得仍旧头晕目眩,神情倦怠,不知究竟何时是梦境何时是现实,停了半响方道:“今日我倒是起来晚了。”
“娘子昨日受了凉,今日正该好好休息,”这时外边的阿丑等人按照惯例端了漱洗之物鱼贯而入,月奴儿止了他们的动作,向掷杯道:“娘子要不再歇一会再起?郎君临行之前,不仅动作轻柔,不肯吵醒娘子,还特意嘱咐奴婢,说娘子昨日落水受凉,他已经替娘子在娘子婆母跟前说了,今日就无须过去问安,待郎君回转之时,自会带着医师上门。”月奴儿声音清脆,一袭话说出来不觉累赘,反倒清清爽爽,不带一丝累赘。
掷杯楞了半响方道:“落水受凉?”
一旁阿丑早笑出声来:“娘子倒忘了,昨日暑热,娘子同小娘去荷花池边乘凉,谁知道小娘如此调皮,不慎落水,娘子偏又离得近,被一同拖入到花池之中。小娘打小在水边长大自是不要紧,只是娘子从小畏水,这不,回来就有些鼻塞伤风。”
“小娘?”掷杯此刻仍犹如在梦中,沙着嗓子问道,小娘,莫不是信郎的小妹?自己不是在奔丧途中被人背叛,与阿弟一同赴死了么?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杨家小娘子。说起来,郎君真是心疼娘子,昨日那么晚了,还想邀医师上门,还是娘子给拦住了。”月奴儿笑道,见掷杯还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禁低了声音,蹑手蹑脚的指挥众人往外屋走去。
“你们陪着我,嫁到这杨家来,有多久了?”还没出屋,掷杯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惹得月奴儿一愣,尚未反映过来之前,一旁捧着金银平脱红漆香匣,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娘开口道:“已经一年有余了……”却是一贯是语调沉稳,不骄不躁。
也许是这安静沉稳的态度感染了掷杯,此刻她终于稍稍缓过神来,一挥手示意众奴婢先行退下,方“哎”的一声,握着胸口栽倒在床上,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方才一年有余?这么说此时方才大业四年暑中时分?可是自己死时候,不是已经大业八年,自己与信郎成亲近六年了么?
这么说,我没死?还是又活了?究竟是我又活了,还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而不自觉?
只是,若是梦,又哪里有如此真实的梦境?
掷杯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后腰,那里,原本应该是一柄匕首,一柄由自己最亲近之人刺出的匕首,原本自己该是死了的——不是死于埋伏之下,而是死在自己人的背叛之下。
掷杯只觉得一阵阵的荒谬,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思乱想半日,只觉得头晕目眩,声涩鼻塞,身上一阵阵发凉,摸上去去滚烫难耐。
“倒真是有些病了。”掷杯自嘲笑道,成亲一年有余,被杨小娘拽下水去……这么说来,那个像梦又不是梦的活得浑浑噩噩的几年中,也确实有此刻的记忆。
那正是与信郎成亲以一年后的暑日,信郎此时刚得高中,蒙恩放了尚书省户部下金部掌故,举家搬迁落户大兴城不过月余。入了有许多朝廷官员居住的修文坊,买宅置地,不过三进的院子,院门面南临街,幸而杨氏人口简单,倒也分出了内外两院。外院南房分出了客房、书房,其余的用作仆人居住。内宅南墙正中建有垂花门,只有进了垂花门,才是内宅房屋。
杨家子嗣不旺,信郎这一支更是简单,信郎阿翁杨自珪与婆母顾氏住了坐北朝南的正房;大哥礼郎与其妻段三娘住了西房,东房则是信郎与自己的新居。除此之外,信郎还有一个大姐早已出嫁,一个最小的妹子,此时不过豆蔻年华,正是娇嫩可爱之时,深得顾氏的喜爱,只将她唤作小娘,如今被顾氏亲自娇养在正房东北角。
整个杨府院内也无甚布置,只不过引一处活水,于院中盘出一池小塘,种些荷花睡莲。又临水建一座三角凉亭,旁有垂柳绦绦,以供夏日乘凉赏景所用。
“果然是那次落水。”掷杯翻出心底的回忆,杨小娘一贯是看自己不起的,此次落水,根本是她故意所为。
也不知道她从哪听说自己自幼畏水,而杨府未搬来大兴之前,却是正在江都郡的河街之上,宅邸临河,窗外便是码头,楼阁与窗棂桥梁高低错落、红栏映水,小娘在此长大,自幼便是一等一的水性。说什么因惊慌而失手将自己拽落湖中,还不是想瞧自己惊慌失措,落水后湿淋淋落汤鸡似的丑态!幸而自己虽然不识水性,但明知周围仆从环绕,终究也没有乱了手脚,却教杨小娘更为愤愤不平。只是记忆中自己还是受凉,白白病了这一遭。
自己当时是怎么做的?
无非是宁事息人罢了。
为了不使信郎为难,自己退让多少回?记也记不清了,掷杯倚在塌上暗自嗤笑自己,可是自己的次次退步,换来的却是旁人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辱。
掷杯乃江都首富杜氏独女,而杨家家贫,杜父本不愿与杨氏结亲,谈婚论嫁之时,也很给了杨门几分脸色看。无奈拗不过掷杯,为壮其独女声势,嫁妆更厚几分。杨门寒门,家仆浅薄之人未免看待掷杯时便多了几分自愧、自卑。然而杨父杨自珪与却偏偏是个读数读迂腐了的,生平最恨如是铺张繁华之事,而婆母顾氏更恨被抢了风头,对掷杯带着几分偏见,后又看掷杯贴身丫鬟便带了三个,其余梳妆的,管衣料的,管花草的,管饮食的,更是无从算起。这番富贵荣华,却是在梦中也没梦到过的,更是不由得在心中存下几分嫉恨,于是渐渐便有那奴仆依仗家主声威,更是绵里藏针,处处针对掷杯带来的陪嫁。掷杯新近入门,脸皮儿薄,也不好怎地,便处处容让,谁知这些小人见掷杯忍让,更是张狂了三分,后来直欺到掷杯头上。
掷杯自小是被当做男孩儿养的,本身心胸宽阔,些许小事一笑而过,也不放在心上,又有信郎温柔体贴,日子倒也过得去。谁知先是阿耶(爹)暴病而亡,然后追悼路上又遇匪患,还有蓦然出迎的阿弟,那些训练有素的弓弩手……然而最让掷杯难以置信的,莫过于身后突然出现的那一柄致命的匕首。
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会是什么人呢?掷杯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重生之前,有人告诉自己,在自己的亲信之中有人欲取自己性命,自己一定当做最好笑的笑话。可是如今事实俱在,掷杯自己却根本连缘由也想不到,更别提猜测到哪个是那个下手之人……婆母的冷眼,不过加些小心,低声下气些;家宅不宁,也不过是些见识浅薄,嫉富无能之人暗地里的愤愤不平,至于说非要至自己于死地?倒还不致于此。
想到此处,掷杯只觉茫然不解,眼前像有一层薄纱,遮掩着真实之下的罪恶。掷杯只觉浑身发冷,若不是重生,谁能想到,自己会死?
死在背后最亲近之人手中的那一柄匕首之上。
早知道那时候回头就好了,掷杯暗暗自嘲道。实际上当时情况如此危急,能逃脱出包围已经是侥天之幸,又哪来的功夫回头张望?
只能说下手那人,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内有背叛,外有包围,自己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幸亏有阿弟拼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