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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朗冷哼一声。
“不玩花样。这次真的不玩。”华容接话,似乎气力不济,将头搁在自家小臂:“我记得,不止我,我家贵人的命也在你手里。”
圣上升殿,这是近半年来第二次。
群臣在堂下等候,先是等来了抚宁王韩太傅,再然后终于听见太监唱诺,宣圣上升朝。
和上次一样,大殿上还是挂了黄帐,帐前还有珠帘,总之是隔断龙椅和群臣,让大伙只能隐约瞧见圣上一个黑影。
圣上染了重疾,不能见风。韩太傅是这么解释,自然就没人敢再发表疑问。
当今大玄,韩朗韩太傅,已经成了不是皇帝的皇帝,这事实人尽皆知。
所以这次圣上升朝,也不过就是走个场面,国难当头时说些漂亮话,鼓舞鼓舞士气而已,群臣也早有准备。
果然,龙椅间圣上开口,什么天佑我朝蛮夷必败,又什么有功者将来必定大赏,说的都是些大而无当的废话。
废话完毕,按照计划就应该退朝。
可是华容不,果然玩起花样,咳嗽一声,问:“林落音林将军可在堂下。”
韩朗的脸子立刻发绿。
林落音出列,华容在帐后又轻咳一声:“此去平夷,朕封潘将军为帅,林将军为副帅,愿林将军心在云天,不坠平生志向。”
韩朗脸子更绿,绿得随时能滴出水来。
潘克为帅林落音为副帅,这安排并不出格,可这华容当着满朝文武和林落音打情骂俏,莫非真当自己是死人吗!
“还有……”
在他脸绿得发蓝,蓝里冒烟时华容居然又说了一句,似乎意犹未尽。
居然还有!
“还有……”帐后华容继续:“请抚宁王韩太傅上前接旨。”
韩朗翻眼朝天,撇外八字出了列。
“兹事体大,请韩太傅下跪接旨。”
韩朗的脸由蓝转紫,紫里带红,可最终还是无法,在堂上一掠朝服,对龙椅上华容跪下了双膝。
“朕身染重疾,自知不久于世。现愿禅位于韩太傅,圣旨如下,请宁公公宣读。”
这一句说完满堂静默。
宁公公尖细的嗓门在纱帐后渐渐漫开,曰:“太傅韩朗与社稷有功,朕愿效仿唐尧禅位于虞舜,虞舜禅位于大禹……禅位于彼,望韩朗能奉皇帝玺绶策,接天子称号,代周而立。”
言毕这位公公还步下高阶,将圣旨展开,公示群臣后又亲手交到韩朗手间。
韩朗如被定身。
华容何时拟了这道圣旨,眼前这位宁公公又何时成了他的爪牙,自己居然半点也不知晓。
华容华总受,果然不是他妈省油的灯。
身后群臣这时喧嚣,已经有人跪地,长呼:“圣上英明!”
而帐后华容起身,宣了声退朝,下阶时一个踉跄,就好像真的身染重疾体力不支。
好戏,真他妈锣鼓齐喧一场好戏!
韩朗的长腿一伸,悠哉殿大门应声而挂,殿里宫娥太监也立刻“哄”一声作鸟兽散。
大床上黄幔轻摇,只有华容一人气定神闲,依旧施施然摇他的折扇。
韩朗走到他跟前,强忍住怒气,将朝服上束腰一把扯落,迎风就是一抖。
床间华容忍不住笑了起来:“王爷这是要教训我吗?居然要亲自动手,看来这次真是火大。”
语未落鞭声已至,腰带被韩朗挥动,三尺软绸就好比百炼金钢,“唰”一声就撕下他脸上一条皮肉。
华容不动,眼皮瞬也不瞬,继续摇他的扇子。
腰带于是一次又一次横落,依次扫遍他全身,顷刻间皮开肉绽。
韩朗气喘吁吁,爬上床来,一只手卡住他伤口,指甲一寸寸刺进他皮肉,身下也逐渐昂扬,将他牢牢顶上了床板。
华容还是不动,淡淡:“王爷要做请抓紧,错过了这次,下次就很难再有机会。”
这一次韩朗听出他话里有话,停住了动作,一顿:“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让王爷抓紧,因为我还有事,以后就不能给王爷取乐了。”
“什么事?”
“我和人有约。”
“和谁?你别告诉我是林落音。”
“我和阎王老爷有约,日子就在今天。”
“你放屁!”
“我没放屁。王爷可能不知道,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行医。”
韩朗不说话了,呆住愣住傻住彻底定住。
华容也不再摇扇,伸出一只手指,抹干净落入右眼的鲜血,很是体贴地一笑:“太傅,宣御医吧,您若说不出话,我帮您喊。”
御医会诊完毕,被韩朗当场踢死一只,其余的好容易保住命,集体爬行,后退着出了悠哉殿。
韩朗立在那张大床之前,觉得脊背发凉,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说话也不禁颤抖:“他们说什么,什么叫做五脏郁结沉疴难治,放屁,全都他妈放屁!”
“五脏郁结沉疴难治,意思很简单,就是我是被憋死的,一日日的忍,现在终于挨不住,要去会阎王老子。”
“你放屁!”
“我才高八斗的王爷,除了放屁您就没别的词了么?”华容笑,身子下沉,这一笑好不恶毒:“当然,您的确没曾想到,一只百虐成钢的受居然也会死,居然不会万年永在地让您虐下去。”
韩朗失语,胸腔里血气翻腾,要紧握拳头才能立住。
华容则是施施然打开了他的折扇。
“灭我全门的时候,王爷没想到,这血海深仇会让我日夜难安,此后终生气血难平。”
“将我手脚打断然后强要的时候,王爷没想到,断骨对锉,将为我此生埋下隐疾。”
“一根绳子将我小指吊断的时候,王爷也没想到,我如何能够忍住不叫,那一口强忍的气力,足够让我折寿十年。”
…………
…………
“当然这一切王爷不会知道。”说到最后华容轻声,朝韩朗半眯起眼:“这是王爷的风雅与趣味,是被王爷顾念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不是抱怨,只是抱歉,抱歉此生气力有限,当不起王爷如此大爱。”
这一句时他眼神已经衰败,空蒙蒙的,但那讥诮却仍是坚硬,半分也不肯妥协。
韩朗咬了咬牙,一口腥甜在唇齿打转,终于在床前半跪,握拳:“你不会死,这里是皇宫,有的是千年人参万年龟,就是死树也能补到开花。”
华容又笑:“那很好,王爷不妨试试。”
韩朗垂头,气力被他语气里的坚定抽光,将额慢慢顶上床角:“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成了,是不是早就知道。”
“也不算早,大约一年前吧。”
“死撑不说,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场无可挽回?”
“是。”华容点头:“还要感谢王爷配合,最后一顿鞭子送我上路,成全了我的无可挽回。”
似乎是配合这声感谢,他额顶那道鞭痕迸裂,热滚滚的鲜血下落,滴上了床边韩朗的手指。
韩朗将手举高,看着那滴热血,浑身颤抖,气息已经不能流转,几乎是没有知觉地问了句:“你当真是如此恨我,恨到……”
“恨到生死不容。”华容紧声跟上。
“那你为什么不报复,喝我血要我生不如死,出冷箭使暗拌,将我命拿去!”
华容不答,神思恍惚,一双眼微朦,已经不知看到了哪去。
——“韩朗不能死。”
隔了这么久,林落音这五个字却依旧清晰,沉沉压在他心头,一刻也不曾散去。
而韩朗这一刻却突然冷静,不再沮丧也不再颤抖,伸出手指,居然开始宽衣解带,将朝服脱尽,爬上床去,就这么枕着头,躺在了华容身边。
“你不跟华贵道别?”他道,语调回复浪荡,一双眼打斜看天。
“那日在门板上晾银票,等他来抢,我就已经知道那是诀别。贵人还是贵人,没有比这更好的道别。”
“不跟你姘头林将军道别?”
“不跟。”这一次华容回得干脆,很是吃力坐身:“我只跟王爷道别,对王爷是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不用。”韩朗也回得干脆:“我陪你上路,反正我中将离,已经毒入肺腑,早死个三时五刻,也没啥区别。”
华容眯了眯眼,似乎并不意外,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将那乌金大扇推开,翻转扇面对准韩朗。
扇面甚宽,背面密密麻麻,写了不下二十种药材。
一旁华容轻声:“我家姓楚,祖上八代行医,到我爹这代最是腾达,官拜四品御医,曾是先皇后的心腹。”
韩朗半张了嘴,双手推床,不自觉已经坐直。
“兴定十九年,我爹辞官,举家避祸来到江南。”
韩朗再次定身。
兴定十九年,这个年份他终生难忘。
就是这一年,他身中将离,从此十五年纠葛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