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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的私心。
季宁敲门走进玄林书房的时候,交城总督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前写字,清矍的背影挺得笔直。“有什么事么?”玄林转头示意季宁坐下,他自己继续写了几个字,方才搁下笔。
“我来这里,是想劝说大人接见外面交城商会的代表。”季宁见玄林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赶紧说道,“窃以为就算他们只为一己私利,大人身为交城父母官,也应该广开言路,听取治下百姓的真实想法。”
“他们的想法,我自然知道。此番不见人,不收礼,无非是爱惜羽毛,不愿在朝廷中落人口实。”玄林看着季宁,笑道,“你以为我前些日子数日不归是去了哪里?我扮作客商,在他们的商栈里住了不下一个月,前前后后暗访了十几家商栈的情况,所以我知道的实情,可比你知道的多。”
季宁悚然一惊,商栈之中鱼龙混杂,环境龌龊,而玄林竟能放下清贵身段,亲入私访,季宁不由心下敬服,口中仍然道:“那么大人想必清楚,若查封了这些商栈,交城百姓便失却了衣食之源。”
“交城百姓未必受损巨大,反倒是冰族才会失却衣食之源,他们偏居海岛,粮食物资都得靠云荒大陆的供给。”玄林笑了笑,转回身继续拿起笔,“禁海令虽然有弊端,却能让冰族一蹶不振,断了他们侵略云荒的指望。现在你看看,这些交城商栈哪个不和海外的冰族走私勾结,明里暗里资助了他们多少禁运的物资?恐怕今天的礼单上,有不少贿赂还是冰族的手笔呢。皇上之所以派了我来这里,就是知道交城是冰族走私最为猖獗之地,下了决心要革除这里的隐患。你去转告那些商会的代表,只要他们奉公守法,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
“大人说得是,季宁告退。”季宁默默听了,无话反驳,见玄林又忙于撰写朝廷奏报,只好站起来告辞。他既被玄林说服,便照实将那些话转告给乐绵等人。乐绵见事不可为,率了那几个代表颓然而去,临走时对季宁叹息道:“公子还是早些离开吧,这交城的平安日子是到头了。”
侍女四月回来的时候,坐在木棉树下跟水华描述着她出府这些天的见闻。两个女孩子咭咭呱呱地又说又笑,却是讨论请杂耍班子来府里表演的事情。
“季宁先生……”四月当先看到季宁,她微微红了脸,站起身来。
“哥哥,”水华摸索着拉住季宁的手,欢快地道,“到时候杂耍班子来了,你要说给我听啊。”
“一定。”季宁点了点头,想起自己授课的三月之期即将届满,倒有些留恋这段时间的愉快闲适。回头望望四月,正见秀美的侍女朝自己微笑。情窦初开的眼神,让季宁忍不住心里一跳——眼盲的水华长大了,恐怕也是无法露出这种神情的吧。于是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牵住的女孩子,心头第一次为她的缺陷感到惋惜。
杂耍班子果然很快就进了总督府的后宅,拉拉杂杂地用布条和羽毛把空旷的戏台打扮得花枝招展。水华虽然看不见,却兴致勃勃地和四月在戏台四周转来转去,兴奋地听四月描述眼前的景象。杂耍班子的艺人多半是身份低贱的冰族鲛族混血人种,见了空桑贵族照例要下跪匍匐,不能正视。水华却一个个亲手将他们扶起来,笑道:“反正我看不见,你们只要尽兴表演就好。爹爹我是不许他来的,就怕你们受了拘束。”
那些杂耍艺人四处流浪,吃够了官府的苦头,何曾见过水华这般亲切和善的说话?更何况空桑法律规定,混血种人最为低贱,连触摸空桑人亦当受笞手之刑,此番得水华亲手搀扶,更是无法想像的恩典。他们当即欢呼一声,无不抖擞精神,卖力表演。
玄林忙于公务,自然无暇前来观看。此刻坐在台下的,无非水华、季宁带着四月等一干仆从家丁。艺人们照顾水华眼盲,故意编排的都是喧嚣热闹的节目,特别是那个叫做淇夜的鲛人,声音动听之极,最得水华的欢喜。
“我最喜欢那个小丑啦,可却没找到他。”四月往台上台下看了半晌,在震天的锣鼓声中俯身对水华和季宁道,“若是他没来,就可惜了。”
“你说的是那个脸上涂着白粉的花衣男子么?”季宁问道,“我开始还见着他,现在不知去哪里了。”
“啊,我也好想听他表演呢。”水华失望地道,“哥哥,他会不会在府里迷路了?”
“我去看看。”季宁揉了揉额头,对杂耍班子习惯在闹市表演而显得过于嘈杂的配乐感到有些头痛,于是乐得站起身来,往总督府错落庞大的宅院中走去。
他原本只是图图清静,也未必真想去寻那小丑,随意一走,竟离玄林的书房处越来越近。正打算折返,忽见人影一闪,仿佛有人正从书房那边折了出来,季宁定睛一看,那人穿一身红绿布块拼凑出的花衣,头上戴一顶宽边四角帽,脸上厚厚涂了一层白粉,却不正是方才在台下匆匆一瞥的杂耍班子小丑?
见季宁站定了盯着他,那小丑虽然脸色藏在白粉后看不分明,却有些畏惧地瑟缩了一下:“我……我本想找个无人地方解手,却找不到回去的路……少爷行行好,带我回戏台去救场……”
“嗯,我带你回去。”季宁点了点头,目中却闪过一丝犀利之色。
走了一会,忽见几个护院神色紧张地匆匆过来,对季宁低声问道:“先生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怎么了?”季宁问道。
“有人在大人书房里用刀子钉了一封恐吓书信。”护院们说到这里,见季宁默默摇头,便快步赶往戏台方向,生怕潜藏之人乘乱危害到府中家眷。
见护院们走远,季宁方才转身,对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不知为何,他虽然从一开始便怀疑起这个小丑的真实身份,却始终犹豫着没有当场揭穿他。
“我只是个杂耍艺人……”
“你撒谎。”季宁看着小丑那双藏在宽大帽帷下的蓝色眼睛,声音因为有些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是读忆师,你的眼睛骗不了我。”
“你是……季宁?”那个小丑仔细地端详着季宁的面容,忽然试探着问道。
“你认识我?”季宁疑惑地盯着面前身材高大的小丑,虽然难以分辨他化妆下的真实面目,但那双冰族特有的蓝色眼睛却让他脑中的神经猛地一跳,仿佛有什么激烈而复杂的记忆想要翻涌而出。
“我是明石。”杂耍艺人忽然笑了笑,“十多年了,真没想到还能认出你……怎么,你不记得我了么?”
“十多年前的事,我已经忘记了。”季宁漠然对视着对方欣喜的笑容,冷淡地回答。
“你……忘了?那怎么可能?”明石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知道那段记忆会让仇恨蒙蔽我的心灵。”季宁伸手按了按不住跳痛的后脑,不动声色,“所以,我用金针把它从脑中封印了。”
“你故意装作不认识我,是为了把我交给官府吧?”明石咬了咬牙,过度的表情让他脸上涂的白粉簌簌飘落了些许,显出难以掩饰的愤怒,“真是看不出来,当年救的是只忘恩负义的小狼!”
“我并不要把你交给谁。”季宁冷冷地道,“你们的恩怨,跟我无关。”
“好,很好。”明石盯着季宁,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身,往戏台方向走去。表演仍然要继续,他不能连累整个杂耍班子。
“哥哥,你回来了?小丑要上场了呢。”听见季宁回来,水华兴奋地道。
“好啊。”季宁答应着,把自己的椅子朝水华挪近了一些,眼角却瞟到台边新到来的一队护院。他的手不自觉地搭到水华椅子的扶手上,即使他刚才没有从明石的眼中看出进一步的恶意,他还是随时准备着在突发的危险中保护水华。毕竟,她是他的学生。
小丑终于出场了,这回他模仿的是一只出来偷东西,却误食了药饵的老鼠。他在台上上蹿下跳,好几次还滑稽地从木架上跌落。惟妙惟肖的表演引得观众阵阵大笑,而季宁却恍惚觉得他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并非全部是假装。明石……从那人口中吐出的这个称呼仿佛一把钥匙,使劲地捅着他那把生锈的记忆之锁,磨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他不由伸出手,摸到了后脑那封印的所在,内心中竟有一种冲动想要把那金针拔出来。
“哥哥,他们在笑什么啊?小丑演的是什么?”水华半晌不见季宁开口,而周围的笑声却此起彼伏,她焦急地扯了扯季宁的衣袖。
“哦,他演的是……”季宁刚说到这里,却觉得远处有些异动,转身看时,却是几个交城驻军悄悄走入院中,与护院队长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