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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记得那天的夏天,准备上初一的暑假。我自己跟阿南要了钱,跑到镇里唯一的理发店去理发。
我坐在那大大的陌生的理发椅上,耳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我不够高到看全镜子里的自己,只能望到半边脸以及盘旋在头顶的那把银色冰冷的剪刀。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的妈妈穿着一条米白色的裙子,半蹲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瓶芬达,里面插着长长的吸管,只为给正在理发的小女孩饮。
那一个中午,我也很渴。
但是我心中更迫切的,是要告别长发的愿望。
那个时候,所有在小学时短发的女生都在纷纷蓄发,只有我选择了结它。
回忆起来,那应当是我少女时代的开端。因为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极力要求跟别人不一样的心情。
她陷我于回忆,却显然并不在意我的答案,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平静,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十二岁的时候,我读初一。我奶奶在我开学前一天病重,我爸我妈都抽不开身。
他们把学费给我,让我第自己去学校报名。我胆子很小,抱着装着八百多块钱的包走在路上心乱跳。他盯上了我,在我要上公车前抢了我的包。
我发疯一般一直跟着他跑,几乎跑遍大半个城,直到在一个面馆门口停下,他进了面馆,把我的包扔掉,只拿出钱包,从里的面抽出一百块,要了两大碗面,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怕,我把我的包捡起来,再把钱包从他手里夺回来。然后我跟他说,我以后可以请你吃面,你不要再偷了。从那以后,我们就认识了。我忘不了他吃面条的样子和看着我的表情。那天他穿得很少,看上去非常肮脏,他只比我大两三岁,但个头已经很高了。看着我的时候,是带着火焰一样的眼神。你要知道,因为他,我对一整个学校,对别的男孩子,所有的幻想都结束了。我清楚,这是爱情。十二岁的爱情,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会不相信,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是真的。我认识他时,他父亲服刑,母亲生病,有一个同父异母的比他大十岁的姐姐。后来,也就是我认识他的那一年,他们都死了。父亲死在监狱里。他们也很少见面,那个家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第二年的春节,大年三十,我趁我爸妈不注意,带着我的压岁钱,偷了一大堆吃的,还有我爸的烟,跑到他家去陪他。结果他把我撵出门,大声地叫我滚,我不愿意,他非要关门,我的手指差点被门夹断,回到家里,腿又差一点被我爸打断。后来,我爸为了让我离开他,把我送到南京去读初三,我没有路费,在高速口拦人家的货车,求人家带我回家。那时是冬天,很冷,风很大,我坐在货车的后面,差点变成一根冰棍,见了面,他把我抱起来,甩得老高老高,甩得我差点背过气去。我以为那就是永远,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比好多女生都要幸福。谁知道又过了一年,我十四岁,他十七岁不到吧,爱上一个比他大八岁的老女人,我跳河,吃安眠药,割脉,都没有用,他还是跟着她去了广州,我就天天哭,不上学,我爸只好把我接回身边,还带我去医院看病。我知道自己没病,但我就装病,吓我爸,也吓医生,因为这样我就不用考试了。想他的时候,我就跪在地上求上天,整夜整夜地求,希望能把他送回来。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真的被我感动了,中考前,他忽然和那女人分手,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才不治而愈,并奇迹般地考上天中。我知道他很有女人缘,我一直都很容忍他,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才能在一起,只要他不离开我,不管他喜欢做什么,都没有关系,你知道吗?”
她终于说完,每个惊心动魄的词语从她嘴里说出来,语气都是那么平静。而她的表情,也不过像刚刚结束背诵一篇冗长的英文课文,只有微红的面颊宣告了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多么费尽力气。
现在,她在等我表态。
“可是这是你的故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想让她听出我的动容和震惊,只能这样回答。
她却声音急促地问:“他的护身符,是不是在你这里?”
我惊讶地抬眼,手下意识地想去捂住胸口,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我想请你还给他。”于安朵说,“你知道吗,他跟人打架,被打得半死不活。医院查不到伤,他却发高烧,说胡话,上吐下泻,看了医生,吃了好多药都没用,夏花说是中邪,那个护身符是他十二岁本命年的时候一个高僧送他的,不能丢,丢了他会死掉。”
会死掉的。
下部 少年14
我耳边又响起了他说的那四个几乎如出一辙的字:“会死人的。”我伸出手,捂住耳朵,想让那些萦绕在我耳边的咒语消失,但收效甚微。
他为什么又要去跟人打架?为什么就这么管不住自己!
“求你,好吗?”于安朵居然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
我这才触电般丢开她潮湿的双手,有点清醒过来。我应该当机立断取下我脖子上的东西,让她拿去,还给他。这对我本就不应该是什么珍贵的玩艺,不是吗?可是,我还是做出了我意想不到的行动,我站起身来,完全不理会于安朵的要求,而是用跑的速度,离开了图书馆。
半小时后,我站在了那个巷口。
我循着记忆慢慢往前走,13弄27号,没错,应该是这里,我记得那个暗黄色的大灯炮,还有停在不远处的那一辆小小的车。我才发现车是绿色的,这一次它被洗得很干净,像一个铁虫子,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我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亲自把东西还给他,我就走。我来,只是为了亲自把东西还给他。还给他,我就走,一分钟也不停留。
门紧闭着,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两个人高马大的男的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他们飞快地走近了夏花的车,手里各自拎着一个铁桶,铁桶倒出汽油一样的东西,从车头一直浇到车尾。
做完这一切,一个男人拿出了口袋里的打火机。
“住手!你们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前去,拦住了他。
“不想死就滚开!”那男人大声凶我,手里的打火机蓄事待发。
“不要!”我跳起来,抱住他的胳膊拼命往下拉。他甩不开,手也使不上劲,就在我们拉扯之时,门砰地一声开了,我看到夏花跳了出来,大冬天的,她只穿着一件波西米亚的睡裙,趿着一双毛茸茸脏兮兮的拖鞋,手里拿着一把菜刀,二话不说,上来就要砍人。古话说得好,狠的还怕不要命的,那两个男人见状,立刻扔下铁桶落慌而逃,只听见夏花破口大骂,声音朗朗似能传到千里之外:“烧我的车!你给我带个话给于秃子家的疯婆娘,我要杀他全家!”
我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个男人掉下来的打火机,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
夏花看我一眼,一语不发,提着刀走进家门去。没过一会儿她又出来了,身上多了一件很厚的军大衣,外加手里两大块绒布,扔一块到我脚下说:“帮忙啊。”
我捡起布来,跟她一起擦车,汽油的味道很浓,我差一点就要呕吐,我仰起头来深深呼吸,却听到耳边传来两声:“砰砰!”我以为车爆了,吓得赶紧往后一退,恶作剧成功的夏花却哈哈大笑,把那张臭哄哄的绒布当道具在手上甩开了花,唱戏一样拖着嗓门指着我说:“小妞,今天谢啦,你胆大跟我有一拼咧。”
她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来清理她的车。后面的事情她没再让我做,只是让我帮我看着路人,不要让抽烟的人经过。在门边,看她的一举一动,不觉厌倦。她真的太像她了,就连皱眉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是谁要烧她的车,难道就连这一点,她也和她一样,有很多的说不清的敌人吗?
黄昏来临,阳光一点一点地褪去。等她终于忙完了,她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谢谢啊,小美女,今天多亏了你,要不这里就是一片汪洋火海了。”
小美女?我记得她曾经讽刺我长得丑。
“找他?”她重重地拍我肩一下,朝我扬了扬下巴说,“进去吧,他躺那里呢,几天没吃了,像个死人。”
“为什么?”我问她。
“我知道为什么就去医院当医生了。”夏花扯着我进门,“来吧,站半天了,进来喝点水吧。”
我被她拖拽着进去了,走过院子里的小径,跨进了堂屋,堂屋里那张小圆桌还在,只是今天没有放火锅。地上除了一把她刚才扔下的菜刀,还七零八落地放着好几个花花绿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