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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舍不得父母,我又何尝舍得她。
我们走到玉兰馆,这是家中的藏书室。玲珑雅致的单檐歇山建筑,傍着沉香池掩在丛丛紫玉兰之间。围着馆体的金丝楠木长窗裙板上,精雕细琢地刻着八十四幅《西厢记》雕画。
我想逗云深高兴,便顺着雕画,一幅一幅给她讲《西厢记》的故事。
她渐渐转移了注意,听得入神。我故意将“张生跳墙”和“拷红”等等带有喜剧色彩的部分讲得生动活泛,云深听得笑出了声。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悲喜只在转念间。
而讲到“长亭送别”一幅,整版却没有雕画,只用秀丽的赵体楷书刻着王实甫为此节所写的那首著名的《端正好》。云深看着对她来说有些难认的字体,一字一字地念:“碧……云……天……”
我怕她有些字不认得,便在她身旁蹲下,和她一起慢慢念道: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念毕,她怔怔地不动,我以为她是在思量着词句的意思,正要给她讲解,她忽然慢慢转过头看着我,脸上已挂了两行清亮的泪水。
她懂!这首词里的意境和离情她完全懂!
我将她揽在怀里,任她纤细的双臂环住我的脖颈,然后将柔软的面颊贴上我的。她不出声,但温热的泪水却不停地滑落在我面上,烫得我的心撕扯一般痛。
我抱紧她,贴在她耳畔轻声说:“宝宝,别这样好吗?别这样。你和爸爸妈妈很快会再见的。”
她从我怀中仰起脸来,带着满脸的泪,伤心地看着我:“那你呢?”
我一愣。
她的伤心里有小小的一部分是为了我吗?
她的心里会有些微的一角在念着我吗?
该死,李靖平你在想什么?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不是疏影。她把你当成了她的玩伴,相处久了,自然舍不得你,过些时候她就会淡了。
我尽量平心静气地安慰着怀里的小小人儿,直到她哭累了,说想去荷塘。
我背着她,一路走到留听桥。然后和她靠着桥栏,并坐在桥上。她小小的身体偎过来,我轻轻用手臂揽了她,看着面前的斜阳,水色,与荷影。
我不愿也无法再去分辨心中的芜杂纷乱,只愿时间就此停了,我可以和她坐到地老天荒。
生别离 (靖平)
我此生东奔西走,已习惯了聚散合离。但除了疏影和父母的离世之外,还没有哪一次让我有如此锥心彻骨的不舍。而对象是一个孩子。
此刻,我和云深的父母都站在机舱里,同她道别。
云深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我给她买的小鹅“茅真”正卧在她身旁的篮子里,云深要把它带回布鲁塞尔。
成碧和Philippe一边给她小心地系好安全带,一边絮絮地和她话别,从布鲁塞尔赶来的女官,保姆和侍卫恭敬地站在一旁。
等成碧和Philippe跟云深说完了话,起身站到过道里,我便走上去和她说再见。
她美丽深邃的褐眸睁得大大地看着我,一眨不眨。我朝她俯下身去,还没开口,她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着急地问:“那个玉观音呢?”
我把系在脖子上的玉观音从衬衣下面拿出来,微笑着说:“别担心,我一直戴着的。”
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放心地说:“你要一直戴着呀,不然就不灵了。
我点头:“好。我一定不摘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她眼巴巴地看着我。
“等到十月舅舅就去看你。”我回答。
“你要保证。”她有些不安地认真说。
“我保证。”我朝她俯下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算是道别的结束。
在我嘴唇触到她柔软细致皮肤的瞬间,她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了我两根手指。
我从容地直起身,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轻轻抽出我的手指,然后微笑着对她说:“再见,云深。”
我们三个大人走下飞机,站在浮梯旁,等待着舱门的关闭。成碧开始哭了,Philippe紧抱着她,温言安慰着。
我站在一旁,面色沉静,心里却翻腾起伏。我和这个孩子从初见到分离,短短十七天。我在她身上看到疏影的影子,也看到疏影所没有的天真烂漫,童稚无拘。这十七天中她带给我的欢乐,是我自十岁时获知疏影患病起便再没有感受过的。但我们终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从此刻起,我该放下她。
但我为什么会觉得空落虚浮?难道这孩子走了,我的心也跟着去了吗?
乘务员站在机舱门口准备关上舱门,这时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喊叫从舱里传出,乘务员随之惊异地扭头看着舱内。
那是云深的声音,是她在喊!
我下意识地拔腿跨上浮梯向上跑。这时,云深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机舱门口,并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身后女官拉住她的双手,跌跌撞撞地顺着浮梯向我跑来。
我只觉得肝胆俱裂,只能迎着她拼命向上跑。
在我的双臂即将触到她之前,她脚下一个踉跄,身体朝前一扑,双膝重重跪在了浮梯的金属梯级上,然后在成碧狂乱的惊叫声里,云深整个人面朝着梯级倒下来。
我双臂向前一伸,抄到了她腋下,在她的身体碰到梯级前的一霎那,把她向上一提,抱了起来。
她如溺水一般,双手紧紧圈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哭。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伤心欲绝的惊哭,快要把我整个人撕成两半。
Philippe和成碧从我身后奔上来,把她抢到怀里。成碧抱着她,也开始大哭。Philippe紧抱着她们母女俩,红着眼睛说不出话。
我立即去看云深的膝盖,及膝的白袜上已经渗出了血渍。我赶忙让Philippe把她抱回舱里,安置在座位上。一个侍卫赶忙把医药急救箱递过来。云深仍在不停地哭,成碧坐在她身旁紧抱着她,Philippe站在她们身旁抚着云深的头,轻轻地安慰着。一旁的女官骇得面无人色,而保姆早已是浑身发抖。
我半跪在云深面前,小心地褪下她的长袜,她白嫩的双膝上已经磕得鲜血淋淋。我一生见过太多比这触目严重数十倍的伤口,但却没有一个让我感到如此心如刀挫。
“靖平,你轻一点。她从生下来到现在没受过伤,身上没有一个疤。你别让她太疼。”成碧一边哭一边说。
我一面应着,一面将消毒酒精倾在棉球上,然后抬头对云深说:“云深,宝宝,会有一点疼,你忍一忍,一下子就过了。”
她止住了哭,睁大红肿的眼睛看着我,信任地点头。
我尽量快速地用酒精处理着她的伤口,她仍是疼得全身发抖,但却咬紧了下唇不叫出来,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只在我给她包扎完了后说了一声:“疼。”然后把头埋在成碧怀里继续抽抽搭搭。
Philippe转身对一班战战兢兢的布鲁塞尔来员说:“飞行不用取消,但是Gisèle公主要留下。我会告诉国王和皇后陛下,这次的计划的改变和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是我的决定。”
“是,亲王殿下。”两名女官对Philippe恭敬地屈膝低头。
司机明伟开着车送我们从机场回家。云深坐在后座上,她父母一左一右紧挨着她。她紧张不安地对Philippe说:“爸爸,我不想回去。”
“那就不会去。” Philippe轻抚一下她的脸。
“奶奶和爷爷会生气吗?”她仍在担心。
“不怕。有爸爸在。” Philippe在她额上宠溺地一吻,然后伸手过去握了一下成碧的肩,朝她安慰地笑笑。
然后,我听到成碧一声长长的叹息。
Ann…Sophie皇后 (靖平)
成碧的担忧完全是有理由的,因为从机场回家的第三天,比利时皇后Ann…Sophie陛下便由她的女官和一众随从拥簇着,出现在了家里。
离我上次见到这位皇后已有十二年。除了发间多了些银丝,她的容貌并无太大改变,依旧美丽雍容。云深精致的脸型和她如出一辙。这位身上流着波旁王朝血液的法国Orlèans大公爵的女儿,是大革命时期被砍头的法王路易十六的第十二代孙女。她的果断,强硬,与聪慧远胜于她的丈夫,是当今比利时Marie王室的真正主事者。
她身着斜纹叠织的黑色带暗紫鸢尾花纹的套装,头上带着一顶同质料的黑色无沿圆帽,胸前佩戴着流光四溢的珍珠项链和钻石别针。高贵华美,但也倨傲得让人无法接近。
她站在客厅的中央,一双和云深同色的褐眸不带表情地缓缓扫过面前的众人,两名女官则恭敬地站在她身后。
Philippe喊了她一声“母亲。”成碧对她行了一个屈膝礼,也叫了一声:“皇后陛下。”
我知道这些年,皇后一直坚持要成碧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