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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抱着她也在混乱中穿行着,他焦急疼惜声音不断落在耳中:
“雪落,别怕,不会有事,别怕……
那是太过熟悉声音,脑袋重得似乎要垂到地下去,时竟分辨不出是他,还是他?抬起眼睛想看看,眼前一片血红,却哪里看得清楚?
乱世红颜(十)
那场动乱一直持续到警备司令部的几辆军用卡车开过来才完全平息,人群散去之后,原本气派豪华的别墅已经被砸得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荷枪实弹的警卫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人,余下的学生也都驱散了,而别墅的主人,消失在混乱中的黛绮丝,却再也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有学生回忆说是几个同样穿了学生装的人混在游行队伍里,故意开枪制造混乱救了那个女人,不久便有小道消息出来,一说救黛绮丝的是日本人,而另一层说法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居然有学生说抱着她的那个人很像是报纸上见过的易军统帅霍展谦,那样的说法众人也有疑惑,日本人派黛绮丝去引诱过霍展谦,仅仅是这样的关系,况且他素来与霍展鲲不和,怎么会为了这个女人到边界四省来冒险?然而这个消息似乎又得到了某些方面的佐证——边界四省各处关卡把守更是严格,进出都要经过层层的盘查,各大医院也不断有便装的人秘密查访,不断有可疑份子被带走,没有卷入日军战火中的边界四省看似平静,实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四下里自然又免不了揣测纷纷。
黛绮丝在绝望中被人救起,却已经虚软脱力全身是伤,意识一直断续而模糊,似乎颠簸中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人,她自己都已经分辨不出,那些究竟是现实,还是濒死前的幻觉。
似乎在车上,她躺在那个人怀里,眼前血色的模糊终于让他的手拭去了,额上的伤口也教他一直用衣服捂着,他的脸清晰起来,那么近那么近,纠结的浓眉,挺直的鼻梁就低在她的眼前,眼中悲伤的雾气仿佛要裹住她一般,他不断在她耳边说话,好像哄着不懂事的孩子:
“没事的,雪落,我们去看医生,你别怕,从今往后我绝不让谁再欺负你,绝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
她的泪珠决堤似的翻涌出来,指头费力收紧抓住他的手臂,多年的坚持倔强都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多年的心酸疲惫全部涌上心头,此刻再也强撑不下去了,就算这是幻想,就算这是虚像,她也想放纵一次,如多年前那般,受了委屈什么也不管,只伏在他胸口上哇哇大哭——
“展谦……展谦……”她委屈唤他,泣不成声,眼泪鼻涕都蹭在他的衣服上,仿佛、仿佛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没有虚度的光阴,没有误会和错过,没有霍展鲲,没有黛绮丝,没有内外交困的局势,没有这莫须有的罪名……有的只是最初,一个叫霍展谦的男子娶了一个叫钟雪落的女子,他们平凡渺小,默默无名,胸无大志,与世无争,满脑子只有生儿育女的小幸福……
“展谦、展谦、展谦……”她一遍一遍呜呜重复,似乎要将六年来失落的东西全部都唤回来,恍惚间觉得那一双手臂更加抱紧了自己,他痛惜的声音仿佛从山谷里传来,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飘渺雾气:
“雪落,我在,我在,我再不离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wωw奇Qìsuu書còm网
迷迷糊糊的,似乎又听到他蓦地惊喊起来:
“世兆,开快一点,她昏过去了,血止不住,开快一点……”
好像又过了很久很久,四周都寂静下来,她静静躺在陌生的地方,居然看到了丫丫,小小的脸蛋已经哭成了花猫,趴在床头不断唤着妈妈妈妈,她想擦一擦那小脸上的泪水,向她笑一笑,告诉她妈妈没有事,全身却像定住了似的动也动不了,她又焦急又心疼,却突然想起丫丫此刻不是应该在去美了的船上吗,一定是她太想女儿了,所以又见了幻觉,原来只是幻觉……
后来又听到说话声:
“病人好像醒了,把小孩子抱出去,快叫医生!”
又有纷杂的脚步声,清晰、模糊、清晰、又模糊,似乎也有人不断在说话,她努力想要听清楚,却怎样也听不清,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有无数的光芒浮动……
一切慢慢消散的时候,她终于又看到一个影子一动不动弯腰坐在床前,四周的光已经黯淡下去,可是她居然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样子,那面容几许憔悴,眉眼中的凌厉冷漠不见了,却是她曾经见到过的柔和温情,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脸上,似乎那样看了她很久,一直等着她睁开眼睛——
她实在忍不住笑起来,居然、居然也会在幻觉中看到他,他恨不得她千刀万剐,她怎么还想着他会来见自己一面,还想着看一看他也曾有过的温柔,她自顾自地轻笑,却听见他在耳边嘶哑唤自己的名字,她开口说话,那声音却像被粘在了喉咙中似的吐不出来,他将耳朵凑到了她唇边:
“你说什么,雪落,你说什么?”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终于有极轻的气息声落进了他耳中:
“现在……你该高兴了!”
他似被扎到般陡然直起身子,那从来英俊的面容似乎都已经扭曲起来,双眼中布满了痛楚,慌忙握住她的手解释:
“雪落,不是我!不是我!!我便是再生你的气也不会这样害你,我怎么会这样害你?”
他顿了一顿,神色间突然是从未有过的郑重认真,埋下身子,手抚过她的脸颊,一字一句说道:
“我喜欢你,雪落,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从六年前开始就像着了魔似的,我不敢认真和你说,总怕你会笑话我,也怕你……怕你说你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说你从来都是在敷衍我。我生气他把你带走,生气他来找你,也气你总是那样对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和丫丫,不和你解释、赶你走、不发兵都是有原因的,因为日本人已经……”
他说得郑重而缓慢,她却目光恍惚,竟似没有听进去半句话,只带着那一点笑,仍旧一遍遍地重复:
“你该高兴了,展鲲,你该高兴了……”
“雪落……”他似乎绝望了,痛呼一声,握紧她的手,居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迷迷糊糊地又看到了很多景象,一会儿像是很小的时候,大娘关她的屋子黑乎乎的吓人;一会儿像是在骏都的别墅里,她惹怒了老太太,冯姨妈她们教唆着要打她,展谦死死将她搂在怀里;一会儿又坐在了火车上,他亲她的唇温润柔和,窗外是火车轰隆隆的响;再恍惚又是在梦都的舞台上,她手持玫瑰曼舞浅唱,四周鲜花和灯光环绕,底下男人掌声如雷,她在灯红酒绿中醉生梦死,却不知为什么,总是看得到远远在人群后面望她的一个影子,他总是喝着一杯又一杯的伏特加,脸上总不自禁显出痴迷,又不自禁显出自嘲,他以为她看不到,其实每一次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她真正意识清醒时,却是在一个有几分眼熟的房间,干净素雅的中式布置,淡淡阳光走过窗棂,不知哪里来的桂花香沁人心脾,这不正是长宁晴天别院的老房子吗?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有一双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雪落,醒了吗?”
她这才发现有人一直坐在床头,转着眼睛去看,居然真的是霍展谦。
她更是吃惊,难道那些不是错觉吗,真的是他冒着危险回来救她,他说他绝不会先走,绝不会再抛下她,他这一次真的说到做到了吗?
她在他的搀扶下坐起来,手却摸到额头上裹住的一层纱布,他柔声解释:
“那天你伤得很重,额头上的伤口流了很多血,医生说要静养一段时间。”
她嘶哑着声音问:
“我睡了几天了?”
“四天。”
四天,都四天了,那习妈和丫丫都已经走了好远好远了,她有些分神,接过他递来的水默默喝着,耳边只听他继续在说:
“骏都那房子临着马路,总不是清净地方,以前你老念叨着喜欢晴天别院,我想还是回这里来你要高兴些,这一次再不会有外人无端端闯进来了,你只安心住着,要快点把身体养好。”
他们靠得极近,他的手还扶住她的肩膀,唇中的气息就拂在她的面庞上,她略微觉得不自在,清醒之后总无法如朦胧中那样毫无顾忌肆无忌惮,不由得稍稍往里侧了一侧身子,却突然觉得他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反而带着她靠在了他怀里。
他连着茶杯一并将她的手捧住,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低声吐出几个字:
“雪落,对不起,我来得那样晚……”
她低垂着头,碧绿的茶水中映出了她失血过多的苍白容颜,眉间病恹,眼神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