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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处。
那僮儿跟着郭靖黄蓉去还船取马,行了里许,向湖畔一
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牵了驴马入船,请郭、黄二人都上船
坐了。六名壮健船夫一齐扳桨,在湖中行了数里,来到一个
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码头上停泊。上得岸来,只见前面楼
阁纡连,竟是好大一座庄院,过了一道大石桥,来到庄前。郭、
黄两人对望了一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竟是这般宏伟的巨宅。
两人未到门口,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过来相迎,身
后跟着五六名从仆。那后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时。”
郭、黄二人拱手谦谢,见他身穿熟罗长袍,面目与那渔人依
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壮健。郭靖道:“请教陆兄大号。”
那后生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黄蓉道:
“这哪里敢当?”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内厅。
郭靖与黄蓉见庄内陈设华美,雕梁画栋,极穷巧思,比
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庄院另是一番气象。黄蓉一路看看庄中的
道路布置,脸上微现诧异。
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后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
“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
候。”三人转过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榻上。
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
的鹅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
不敢坐,站在一旁。
黄蓉见书房中琳琅满目,全是诗书典籍,几上桌上摆着
许多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
是一个中年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手按剑柄,仰天长吁,
神情寂寞。左上角题着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
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
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词黄蓉曾由父亲教过,知道是岳飞所作的《小重山》,
又见下款写着“五湖废人病中涂鸦”八字,想来这“五湖废
人”必是那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图画中的笔致波磔森
森,如剑如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
陆庄主见黄蓉细观图画,问道:“老弟,这幅画怎样,请
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庄主别怪。”陆庄主
道:“老弟但说不妨。”黄蓉道:“庄主这幅图画,写出了岳武
穆作这首《小重山》词时壮志难伸、彷徨无计的心情。只不
过岳武穆雄心壮志,乃是为国为民,‘白首为功名’这一句话,
或许是避嫌养晦之意。当年朝中君臣都想与金人议和,岳飞
力持不可,只可惜无人听他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
两句,据说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无可奈何的心情,却不
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对。庄主作画写字之时,却似是一腔愤激,
满腔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毕露,像是要与大
仇人拚个你死我活一般,只恐与岳武穆忧国伤时的原意略有
不合。小可曾听人说,书画笔墨若是过求有力,少了圆浑蕴
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说是极高的境界。”
陆庄主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
黄蓉见他神情有异,心想:“我这番话可说得直率了,只
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这首《小重山》和书画之道时,确
是这般解说的。”便道:“小可年幼无知,胡言乱道,尚请庄
主恕罪。”
陆庄主一怔,随即脸露喜色,欢然道:“黄老弟说哪里话
来?我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
第一知己。至于笔墨过于剑拔弩张,更是我改不过来的大毛
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回头对儿子道:“快命人整治
酒席。”郭靖与黄蓉连忙辞谢,道:“不必费神。”陆冠英早出
房去了。
陆庄主道:“老弟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
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讳如何称呼。”黄蓉道:“小可懂得甚
么,蒙庄主如此称许。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没没无名。”陆
庄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过后,回到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
张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处小住数日,慢
慢观赏。天已不早,两位要休息了罢?”
郭靖与黄蓉站起身来告辞。黄蓉正要出房,猛一抬头,忽
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
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称。她心下一惊,
当下不动声色,随着庄丁来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陈设精雅,两床相对,枕衾雅洁。庄丁送上香茗
后,说道:“二位爷台要甚么,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
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黄蓉低声问道:“你瞧这地方有甚么蹊跷?他干么叫咱们
晚上千万别出去?”郭靖道:“这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
去,也许是怕咱们迷了路。”黄蓉微笑道:“这庄子可造得古
怪。你瞧这陆庄主是何等样人物?”郭靖道:“是个退隐的大
官罢?”黄蓉摇头道:“这人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
到了他书房中的铁八卦么?”郭靖道:“铁八卦?那是甚么?”
黄蓉道:“那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过我这套掌法,
我嫌气闷,练不到一个月便搁下了,真想不到又会在这里见
到。”
郭靖道:“这陆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说,咱们只
当不知就是。”黄蓉点头一笑,挥掌向着烛台虚劈,嗤的一声,
烛火应手而灭。
郭靖低赞一声:“好掌法!”问道:“这就是劈空掌么?”黄
蓉笑道:“我就只练到这样,闹着玩还可以,要打人可全无用
处。”
睡到半夜,忽然远处传来呜呜之声,郭靖和黄蓉都惊醒
了,侧耳听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过了一阵,呜呜之声又
响了起来,此起彼和,并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远,显然
是在招呼应答。黄蓉低声道:“瞧瞧去。”郭靖道:“别出去惹
事罢。”黄蓉道:“谁说惹事了?我是说瞧瞧去。”
两人轻轻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庭院中许多人打着
灯笼,还有好些人来来去去,不知忙些甚么。黄蓉抬起头来,
只见屋顶上黑黝黝的有三四个人蹲在那里,灯笼移动时亮光
一闪,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来。等了一阵,只见众人都
向庄外走去,黄蓉好奇心起,拉着郭靖绕到西窗边,见窗外
无人,便轻轻跃出,屋顶之人并未知觉。
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反向后行,庄中道路东转西绕,曲
曲折折,尤奇的是转弯处的栏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样,几下一
转,哪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黄蓉却如到了自己家里,毫
不迟疑的疾走,有时眼前明明无路,她在假山里一钻,花丛
旁一绕,竟又转到了回廊之中。有时似已到了尽头,哪知屏
风背面、大树后边却是另有幽境。当路大开的月洞门她偏偏
不走,却去推开墙上一扇全无形迹可寻的门户。
郭靖愈走愈奇,低声问道:“蓉儿,这庄子的道路真古怪,
你怎认得?”黄蓉打手势叫他噤声,又转了七八个弯,来到后
院的围墙边。黄蓉察看地势,扳着手指默默算了几遍,在地
下踏着脚步数步子,郭靖听她低声念着:“震一、屯三、颐五、
复七、坤……”更不懂是甚么意思。黄蓉边数边行,数到一
处停了脚步,说道:“只有这里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机关。”
说着便跃上墙头,郭靖跟着她跃出墙去。黄蓉才道:“这庄子
是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这些奇门八卦之术,我爹爹
最是拿手。陆庄主难得倒旁人,可难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
两人攀上庄后小丘,向东望去,只见一行人高举灯笼火
把,走向湖边。黄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两人展开轻功追去。
奔到临近,伏在一块岩石之后,只见湖滨泊着一排渔船,人
众络绎上船,上船后便即熄去灯火。两人待最后一批人上了
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跃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后梢,于
拔篙开船声中跃上篷顶,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舱内一人
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庄主陆冠英。
众船摇出里许,湖中海螺之声又呜呜传来,大篷船上一
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摇出数里,只见湖面上一排排
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蚁聚,不计其数,犹如一张大
绿纸上溅满墨点一般。大篷船首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