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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打开冰箱,看见允嘉带来的那瓶香槟,拿起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出去买了几瓶啤酒,一口气喝完了;然后,他又出去买了几瓶啤酒;然后,他又出去买了一瓶洋河大曲,咕咚咕咚灌下去,抱着马桶吐了半天。
他还是每天早晚给允嘉打电话,从来没人接。她好像打定决心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十多天后,终于有了她的消息。那天傍晚,小王夫妇即将回来,他正在整理东西,打算搬到外公外婆那里暂住到结婚。桌上放着下午从楼下信箱拿上来的一堆信件和报纸。
向晓欧来了,还带来个西瓜。他叫她坐一会儿,她就坐在桌边翻报纸。
等他把储物间里自己的东西清理出来,回到房间,她站在门边,愣愣地看着他,“我…我先走了。”
“你怎么了?”
“我不大舒服,头…有点头痛。你不要送了。”她说着,也不等他回话,转过身,跑到门边,换上凉鞋,开门就走了,鞋跟“踏踏”踩着下楼的声音很清脆。
他回到房间里,桌上的报纸还摊着,被风吹得哗哗直动。他走过去翻翻,一张报纸里掉出一张明信片,是海滨的图案,转过来,后面写着:
鉴成哥哥,我想好了,你去结婚吧。
我又不想嫁给你了。我很好。真的。
祝你们辛福。
没有署名和地址,角上盖着青岛的邮戳。原来,她去了那里。
当时已惘然(130)
那张明信片上三分之二都是蔚蓝色,海水接着天空,难以分出界线。游人如织,一条长长的栈桥从海滩远远延伸开去,融进蔚蓝之间,栈桥的尽头是一个六角亭子,盖着明亮的琉璃瓦,再远一点,是海水中间岛上白色的塔顶。
是两天前寄出的,字写得大大的,一色往右斜,仿佛是允嘉在歪着脑袋对他说“你去结婚吧”。他的心里像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
明信片边上有几道淡淡的灰黑色的痕迹,也微微有点皱,好像被很多人摸过。也许邮递员们传看过,随后好奇地想这会是怎么回事。
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可能会影响一生的决定写在明信片上,贴上两毛钱的邮票,由它经过无数人的手,任凭他们去揣测猜想。
鉴成拿起电话拨了允嘉的号码,心里暗暗期盼她或许已经回来,拨了好几次,却还是没有人接;允嘉没说去青岛干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她不会回来了。
他坐在桌前愣了很久,回想着刚才向晓欧苍惶的神情,她说不定也是因为看见那张明信片才突然走了。假如向晓欧问起来,该怎么跟她说呢?
他下意识地又拨了向晓欧家里的号码,但是在第一声铃响停之前又突然挂下。
太阳慢慢地落下去,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一弯细细的月亮像是早已埋伏在天边,跃然从天幕里跳了出来。他心里电光石火般闪起一个念头:干脆就实话实说吧! 然后…然后事情也许就会变成琼瑶电视剧里那样,他变成里外不是人的男主角 ……当然做不出林瑞阳那种倒打一耙式的痛不欲生,但无论结果如何,起码心里爽快一点。
明信片上那几句话像是把他的心掏空了:那一天等在允嘉的门口,他那么渴望她在身边,潜意识里,也是希望她能借他一点勇气。毕竟,忘恩负义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他自己的勇气还不太够,还差那么一点。原来,他也是在心里祈求允嘉“你要抓住我”,可惜她已经被冲得太远,听不见他的召唤。
也是活该,从前允嘉需要他的时候,他放开了手,由她一个人在水流里漂泊。
他想不起究竟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喜欢赵允嘉,但是,多年以来,她在他心里一直有个很特别的位置:他可以骂她,却听不得别人骂她;他看不惯她的一些作为,可一旦知道她被人瞧不起,他心里像针刺一样;他可以花一个月的生活费去给她买件生日礼物,看见别的男生送她礼物,会难受到同她大吵一架;每次看见她受伤害,他都会责怪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心里有一块灰暗的地带,从前的家世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分分秒秒都想离开,天涯海角,永不回头。赵允嘉很不巧地就站在那块灰暗里,那块灰暗盖住了她脸上的阳光。
直到现在,才发现,无论心里那一块长什么颜色,他都没有办法真的将之割弃。即使漂洋过海,那些人,那些过往,也会在他的亲属表上如影随形。
向晓欧是他一心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她有许许多多可爱的地方;然而,允嘉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手里握着彼此的青涩年月,那些难为外人道的欢喜、心酸、痛苦、尴尬、难堪,知己知彼。
如果可以从头来一遍,他要教会允嘉幸福这两个字怎么写。她会好好学的,他也相信……有人真心对她好的时候,她也是很乖的。
首先,这关人家鸟事,其次,假如有人一定认为像他们这样长大的孩子有问题,那就算他们破罐子破摔好了,再其次,说不定真像允嘉说的,可以“负负得正以毒攻毒”,也许他们都不是很勇敢,然而两个人加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勇敢。
如果可以从头来一遍。
向晓欧一连几天都没来找他,也没给他打电话,第三天晚上,他搬完东西,临走时打电话过去,是她妈接的,说“晓欧不太舒服,睡觉了”,问什么病,她妈说“就是头痛,胃口不好,可能天太热了吧”。
他默默地挂了电话,关上灯,给小王留张条子,说冰箱里那瓶酒请随便喝,然后锁上门。把钥匙放在信箱里。
两天后,他去拜别一位从前的老师回来,刚进门,外婆就叫他,“鉴成啊,怎么才回来,晓欧等你老半天了。”
向晓欧在堂屋里帮着外婆切西瓜,一刀下去,汁水溢出,红瓤黑子,是个好瓜,外婆有点得意,“怎么样,我说是好瓜吧,”向晓欧微笑着把洗干净的脸盘拿过来,“外婆的眼力可真好! ”
看见许鉴成,她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大叠塑料纸包好的龙凤喜帖,又递给他一张名单,“都印好了,挺不错的,你写一半,我写一半吧,”她还是微笑地看着他,“记着写竖行的,字不要压住图案。”
“要不要让他外公帮着一起写?”外婆起劲地提议,“他外公字也很好的,从前洋行里做过文书的。”
“那怎么好意思,”向晓欧笑着推辞,“还是我们自己写,一人一半,也很快的。”
他从来没有真正弄明白过,向晓欧到底有没有看见那张明信片。
喜贴…酒席…祝贺电话…
有时候,生活像一个走步机,踏了上去,就不由自主必须跟着它的节奏。毕竟,走到现在,全是自己做的选择。
赵允嘉终于回来了。
再见面时,她对他说,“我也要出国了。”她给他看护照和上面的英国签证,“他正好在帮一个关系户的孩子办手续,趁机也替我一起办了,反正这种学校只要花钱,押金一交,马上寄来入学通知,爽气得很。”
去的是伦敦附近的一所语言学校。昨天拿到的签证,今天下午的飞机。如果不是他天天打电话,一打几次,她说不定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鉴成哥哥,没想到吧,我也要出国留学了。”
当时已惘然(131)
允嘉坐在公寓客厅中央的条纹柚木地板上,穿着短袖白T恤和牛仔裤,赤脚套着一双凉鞋,头发剪短削薄,松松地披在耳轮边,显得有点调皮。房子里空调开得很足,但她头上还是有汗渍,看得出忙了好一阵子。
他环视四周,已经整理过,大件家具虽然没动,仍然显得有点空旷,墙角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一个箱子上搭着一个小小的时装包。那应该就是她的行李了。
“真的……下午就走?”来得太突然,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点点头。
“都已经整理好了?”他看看那两个箱子。
她又点点头,“也没什么东西要带,就是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忘了准备的也可以到那边去买…听人说伦敦夏天很凉,要穿毛衣的…”
过了许久,他说,“明信片收到了。”
“噢,”她说,低下了头,“青岛很好玩。”神情有点尴尬,随之又开朗起来,“听过英国的海滨也很多。”
“什么时候决定去的?”
“就是前几个星期,”她抬起头,淡淡地说,“有两个学校,一个在伦敦,另一个在约克,我觉得还是伦敦好玩。”
他默默地看着她,她偏过头去看窗户,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房子里打着空调,所以不觉得热,反而暖融融的挺舒服。
“钱够吗?”
“用一年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