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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嘉脸上没有笑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像是有些累了。她久久地看着他,孩子一样的眼神,里面仿佛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又透出几分哀伤。
那个时刻,他们同时明白,那句话并没有回答的必要,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假如他知道,就不会问;假如她知道,就不会怯于回答。
需要再想一想。再好好地想一想。
他又把允嘉抱进怀里,抱了很久。她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但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她的眼睛里一定还是那种孩子般忧伤的神情。
问题是,他看着允嘉长大,即使在孩提时代,也没见过她那样的眼神。
“我反正是无所谓的… ”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句话把他的心猛地绞紧了;他把她更紧地贴在胸口。
“什么呀…”他含糊地说,“会有办法的…”
一片寂静,墙上的挂钟骤然变得响亮起来,秒针“哒”地一下,又一下。
那个时候,他突然想,最好就这样下去,不用思考,不用交谈,不用做任何决定。
过了好一会,允嘉突然轻轻地笑起来,“你的心怎么跳得比秒针还慢?”
“是吗?”
“嗯,我刚才比过的,一分钟六十次都不到,”她点点头,“心跳得慢好,说明能活得久,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你呢?”
“我像我妈,心跳得快。不过我年纪比你小,”她侧过脸来叹了口气,又微笑起来,“要是你爸和我妈看见我们现在这样,会怎么说?”
“估计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把头斜靠着他,伸手抱着他的腰,“有本杂志上说,父母离异的人,结婚后离婚的可能性比一般人高百分之十四。那个时候我就想,假定是我们,加在一起,就是百分之二十八,算上你爸有起码三个女人,我妈也嫁了三次,还远远不止…”
“瞎说。”他摸着她的头发。
“那是统计出来的。”
“统计数据也经常不准。”
“我倒是想,搞不好我们可以负负得正,以毒攻毒…”她笑起来,又自言自语似地,“想什么呢。”
“嘉嘉…… ” 他打断她。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在清晨的空气里格外脆亮,几乎有点刺耳。
他们一齐看着电话,却谁都没动。
铃声响过七下才停。
“你怎么不去接?”允嘉轻声问。
他没说话。
“这么早,会是谁呢?”
“可能…是银行的吧。”他口不择言地回答,忘了自己不善于圆谎。他知道那十有八九是向晓欧打来的。
“你不是辞职了吗?”允嘉笑着问,一面拿手指拨弄着他的衬衣领子,过一会儿,抬起头说,“鉴成哥哥,我想吃生煎包子。”
“那我去买。”
“我去吧,你先把早饭盛好。”
允嘉身上没带钱,跟他要,他打开皮夹,翻出一张一块,一张五块,一张十块。她抽走了那张十块的。
她拉开门,又探回身来,对着他笑了一笑,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电话铃又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接。就在昨天下午,向晓欧还在和他商量选哪一种喜糖,短短十多个小时之后,那一切变得遥远而模糊。
如果向晓欧现在问他“是酒心巧克力好还是梅心软糖好呢?”他一定像白痴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些东西,像童话里的非洲木棉,一颗种子随风飘过来,悄悄地扎根,不知什么时候发芽,长大,待到发现,早已根枝盘错,一夕之间深深渗透到每个角落,真要拔掉,整颗星球都会碎掉的。
他知道迟早要面对,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等嘉嘉回来,同她一起吃顿早饭。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早饭了。
许鉴成小心地又煎好一个荷包蛋,蛋黄很完整,圆圆地嵌在蛋白当中发亮,边上微微发焦。他并不擅长做菜,但煎蛋是拿手活…… 小时候父母“相敬如冰”,吵了架没人做饭,他中午回家常常煎蛋就酱瓜下饭,后来时间长了,父母形同陌路,他却把鸡蛋煎得出神入化。允嘉煎蛋时火候总是把握不好,他教过她好几回,她学得不耐烦,小时候说“吃到肚子里一样的”,长大一点说“多吃鸡蛋不好,没听说人家外国都是穷人才爱吃鸡蛋”,反正她有理。
他往两个煎蛋上点好几滴酱油,放在一个碟子里。破的那个,归他;好的那个,给她。
但是,允嘉没有回来。等过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他跑下楼,在对面的点心店里找了一大圈,依然不见她的踪影。
他这才想起她拿了张十块钱的票子出去 …… 买包子不用那么多钱。
她到底还是骗了他一回。她就那么平静地打开门,回头对他明媚地一笑,然后消失在门后。
后来,等他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问允嘉那天早上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她告诉他“那时候心里很害怕”。
他问她怕什么,她说,“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是被人家拣剩的,我怕你想来想去,到头来还是会扔下我。”
那时候,他才明白,那天赵允嘉走得义无反顾,是因为他不够义无反顾。
当时已惘然(129)
那天,鉴成在允嘉门前等了整整一天。先是在楼下等,怎么按铃都没人接,后来有人上楼,他就跟在后面进去,敲门也没人应,他就坐在她门口的楼梯上等。
楼里住户不多,基本没有什么人上下。有个打扮考究的中年女人打着哈欠牵着只西施犬走过,那只狗看见他就汪汪乱叫,女人警惕地打量他一阵,初步判断不是贼,问“里面没人”,他点点头。
女人上楼下楼几次,最后一次上去,已经下午快四点钟,连狗都不朝他叫了。她看着他摇摇头,笑笑,“没人就下次再来嘛”。他点点头,摇摇晃晃地下了楼。
或许是饿过了头,他的胃和脑子一样近乎麻木。回去的路上,他想着允嘉会去什么地方,却丝毫头绪也没有,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早晨她那固执而哀伤的神情,猛地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在公共汽车上。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允嘉。他希望她在他旁边,像从前那样用手指攥住他的袖子,那样至少他可以定下心来,把头脑里纷乱的思绪理一理。
汽车进隧道时,一阵昏暗,他眼前又像过电影一样现出嘉嘉第一次到他家的情景。他情绪很低落,觉得是举着白旗欢迎鬼子进城;她却无忧无虑地坐在三轮车后的藤条箱上边喝桔子水边对他笑得阳光灿烂,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不像拖油瓶,更像接收大员。
那时候他觉得她缺心眼,后来才知道,当时她心里也害怕,她也不喜欢那样,是没有办法:没有家,只好厚着脸皮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她用笑容去遮掩内心的胆怯。
当年歇斯底里地嚷嚷着要把墙上的瓷砖敲下来带走,或许也是出于对那个即将失去的家的依恋。
车子钻出隧道,夕阳依然明亮地照耀着,刺得他眼睛一阵阵发酸:嘉嘉去他家的时候带着一盒大头钉,因为怕他对她不好,后来,她把大头钉扔掉了,还把自己心爱的童话书给他看,他却没有好好照顾她,害她吃了那么多苦,还不自知。
回到宿舍,电话铃正在响,他立刻冲上去接。是向晓欧的。
“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天,”向晓欧的声音不太高兴,“实在找不到你,喜糖我就自己订了,上次那种杂锦的我想想还是算了,颜色又不好看,昨天和嫂子看见一种樱桃巧克力,做成心形的,两颗心套在一起,一盒六粒,味道也不错,我一眼就看中了……喂?你在听吗?”
“在听。”
“我一眼就看中了,就订了三百盒。”
“三百盒?”
“我也觉得太多,可嫂子一定说糖发得越多越喜气,也是,你想,亲戚朋友邻居,你的同学、同事,我的同学、同事,有小孩的还得多给一份…再说,多订点还有折扣……还有,对了,我有个同学爸爸认识人,可以按成本价买迷你双面绣,八块钱一个,便宜吧,我想买十个给你带到美国去送送人,不是说美国人喜欢这些吗…还有丝巾…”
三百盒喜糖…八块钱的迷你双面绣…丝巾…
随后,鉴成照向晓欧的嘱咐,穿戴齐整,去一家餐厅见她来出差的堂舅。都是向家的亲戚朋友,京城来的堂舅讲话像领导发言,夸他“年少有为呵呵呵”,夸他们 “郎才女貌呵呵呵”,向晓欧调皮地一笑“难道我就没有才吗”,堂舅一拍蹭亮的脑瓜“才貌双全呵呵呵”,然后对他眨眨眼“厉害啊”。
那天晚上,他打开冰箱,看见允嘉带来的那瓶香槟,拿起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