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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他从厕所回来,听见一张桌子前两个女人在嘀嘀咕咕,一个说 “你看她的身材,真不像生过孩子的”,另一个说“所以才会出花样啊,听说那个小油瓶没人要,她没办法,只好拖过来”,这一个又低声笑起来,“这一家子倒好,随时可以开一桌麻将”。鉴成的脸红到脖子根,虽然人家说的是赵允嘉,他却恨不得立刻找个墙缝钻进去算数。
等他回到位子上,旁边的允嘉却正兴高采烈地和另一个孩子用汽水瓶盖子当陀螺在桌上转着玩,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鉴成刚才升起的那点同情心立刻烟消云散,同时想起从前外公教的两句唐诗,叫“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觉得赵允嘉就是那么没出息…… 天生的,年纪小不是借口。
许鉴成的爸爸是老三届里的稀有品种 …… 自己没念上什么书,也并不太指望儿子将来能升科及第鱼跃龙门,在他看来,儿子小学六年半级没留考进一所不算太坏的中学,已经是青出于蓝了。所以,他对鉴成的教育基本上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包括慷慨的零花钱,看卡通片的权利和放学以后再外面逗留的自由。
然而,赵允嘉的妈让这一对自以为“民主”的父子见识到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因为,她好像连“治” 也不“治” 。
后妈来了之后,家里的确热闹一些,至少每天早上有免费的沪剧听 ……她总是最后一个起床,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翘着兰花指把头上的塑料发卷一个个剥下来一边摇头晃脑地哼着“为你打开一扇窗,请你看一看,请你望一望…”,唱腔优美,接近专业水平。可惜她除了活跃家里的气氛并没有太大其它贡献,从前是爸爸做饭,现在还是爸爸做饭,有时候他们出去应酬,鉴成就煮一锅泡饭,和允嘉用中午的剩菜和咸蛋酱瓜之类对付一顿。
从前,爸爸常常嫌鉴成的妈土、“带不出去”,现在,他终於如愿以偿找到一个带得出去、任何场面都不让他丢脸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不需要他“带”也会自己往外跑。晚上除了吃饭跳舞,她又迷上打麻将,和前后几栋楼几个科长组长车间主任的太太很快组成了铁杆的牌搭子,轮流坐东,六点半雷打不动准时开档,稀里哗拉劈里啪拉,不摸够十八圈不散,还美其名曰“建立外交关系”。难得牌搭子凑不齐待在家里,也早早洗了脚钻到床上看武打小说,从不过问女儿的学习。
4
允嘉读小学二年级,成绩已经落到班级中下游,老师说她脑子不笨,主要是玩心太重,学校三点半放学,不到天黑绝对不会踏进家门,回来总是一头一身汗,显然玩了一个下午。吃过晚饭,草草做过功课就吵着要看电视,有时甚至还跟了出去打麻将,连鉴成的爸爸都看不过去,她却无所谓,觉得“小孩子嘛,就是要玩的” 。
爸爸每个月给鉴成和允嘉一样多零用钱,有“一碗水端平” 的意思,但允嘉比鉴成会花钱,手里零食不离手,陈皮话梅五香豆梅片糕牛肉干泡泡糖五花八门,还特别爱买那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因此,总是不到月底就花得光光的了。鉴成的爸有一次随口说“她这么爱花钱不好”,被后妈一句“心疼钱了吗”硬生生顶了回去;允嘉仗着母亲壮胆,越发无所顾忌。
终於有一天,连后妈也发作起来了。起头是家里放菜金的盒子里隔三差五开始短缺起来,多也不多,五毛一块之类的,可总是有点不对劲,爸爸暗暗在几张票子上做了标记,结果几天后,在允嘉床头柜的最底层一个抽屉发现了一张有标记的钞票。
那个星期五鉴成在学校做值日留得比较晚,回来一踏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爸爸和后妈一人一边坐在八仙桌前,脸色铁青,允嘉站在桌子前,辫子有点乱,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他关上门,刚好爸爸冷冰冰地抛出来一句,“花钱我是从来不心疼的,可要养成了这个习惯可不好。”
后妈窄窄的脸颊涨得通红,突然站起来对允嘉吼着,“你说,你为什么要偷?要钱,你不会开口?”
“我,我没有偷,”允嘉抬起头来,嘴角微拧着,“我…我只是拿来用…你们不都从那里拿钱吗?”
“还嘴硬?”爸爸几乎跳了起来,“马莉,我看这个女儿你要好好管管了,小小年纪,没学会别的,先学会偷钱,将来还了得!”爸爸的脸扭曲起来,声音提高了几度。
允嘉狠狠地一眼朝他瞪过去,像一只被笼子套住的小老虎,“我偷钱,可你呢,你,你偷了我妈!”
一片死寂,谁都没料到允嘉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爸爸像给人施了定身术,僵在那里半张着嘴一动不动。突然,清脆地“啪”一声响起,允嘉偏过头去,脸上慢慢浮起几个手指印;后妈的手还停在空中,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脸上青一道红一道,也像被人扇了耳光。
允嘉慢慢伸手捂住脸,突然转身跑进房间,“砰”地一声重重地把门关上。
“神经病,不理她,”后妈讪讪地说,“等会儿她饿了自然会出来吃饭。”
结果那天允嘉并没出来吃晚饭,第二天也没出来吃早饭,等他们觉得不对劲把房门打开,她已经和那只藤条箱一起消失了。
后妈愣了一会儿,立刻反应过来,跑进房间拨电话。电话拨通,允嘉果然去找她爸爸了。鉴成听见她没好气地说“我不要跟她讲话,你把她送回来”,那边好像要她自己去接,她对着话筒哼了一声“要么你把她送回来,要么她就留在你那里了,反正是她自己去找你的”。挂上电话,还对着空气“呸”了一声,“有本事,跑去找你爸,我看他会要你!”
允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爸爸和后妈出去跳舞,鉴成一个人在家里做航模。开门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微胖的男人背影迅速消失在楼道里,他想,那大概就是允嘉的爸了。
允嘉站在门边,脚边放着那个箱子,对他咧开嘴小心翼翼地笑了笑。他不知说什么好,也笑笑,伸手去接过箱子,“进来吧”。
他一直有点看不起允嘉,觉得她“没种”,可是,经过这次事情,他又觉得她某些地方很“有种”,而且,允嘉被父母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其实比自己可怜得多,於是换一副柔和的声调问她,“吃过饭没有?”
允嘉看看他,点点头,又慢慢地摇摇头。
鉴成给她盛了一碗泡饭,从冰箱里拿出两碗剩菜热一下,又端来一碟酱瓜,放在她面前。
允嘉小口小口地啜着泡饭,许久才伸筷子夹了一块酱瓜,咬了一半下来,又将另一半放回碟子去。
鉴成觉得好笑,“你要吃就爽快一点,一整块都夹去,剩下一半,留给我吃吗?”
允嘉不说话,把另一半酱瓜也夹到了自己碗里,灯光下,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
“唉,你吃菜呀,否则剩下也是倒掉。”
“是你叫我吃酱瓜的。”允嘉忽闪忽闪眼睛说。
“谁叫你吃酱瓜了?”他笑起来,给允嘉碗里夹菜,“刚才那个是你爸爸吗?”
允嘉点点头。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诗人。”允嘉把“诗人”两个字说得重重的,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放下筷子,跳下椅子去箱子里拿出了一本小小的书,“这是我爸爸写的”。
鉴成接过来,那是一本薄薄的诗集,蓝白封面,印刷粗糙,上面用仿宋体印着“心恋” 两个字。
他翻开来,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给嘉嘉”,下面却像港台明星般龙飞凤舞地签了一个谁也认不出来的名字。
第一首诗就是“心恋” :
我把满园的芬芳,
都放入你的手心。
再缬取两片,
融入我
凝望你的眼帘。
我把满园的芬芳,
都放入你的手心。
再缬取两片,
做成个
翩翩飞舞的蝴蝶。
我把满园的芬芳,
都放入你的手心。
再缬取两片,
剪一对
美丽的同心圆。
……
“狗屁不通。”鉴成在心里默念一句,翻过封里一看,果然有一张作者照片,方头大耳木口木面毫无诗人气质,倒活像街角老虎灶里的烧水师傅。他又看看允嘉,发现她长得完全不像她爸 …… 亏得不像。
“我爸爸写得好不好?” 允嘉却是一脸期待,隐隐透出得意。
“嗯,好,好。”鉴成只好违心地点点头,“对了,你的名字是你爸起的吧?”
允嘉点点头。
“什么意思?”
“允嘉,就是‘运佳’的意思,代表好运气。我爸说,我妈把我生下来没多久,他们就从乡下调回城里,他觉得是我带来的好运气,”允嘉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