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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软弱给了少男和强最深的伤害,给她自己的,又有什么?她存在这个世上已是多余的。不过,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过强,在面对死亡之时,还有一件事让她放不下。她决定要去解决这件事,了却对人世的最后一点牵挂。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用她所有的财物交了半年的房租,把自己收藏在这里,翻开强从火盆里抢出的书稿。
“注定了是悲剧,怎么会有幸福结局。”君瑜对自己说,重新提起笔,写下去。
强开会回来,看着君瑜空空的房间,顶着寒风,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第二天,两人登上了北上的火车,谁也没有再提昨天的事,也再没有提起过君瑜。
强和少男的生活,只有革命,没有了爱情。
熬过一个严冬,冬尽春交,却正是最寒冷的时候。雪已经融化,春雨还未来临,天地一片萧瑟。
君瑜慢慢地走在街上,手里抱着一撂稿子,大衣包裹着她沉重的身体,又用披巾裹了头,不想让任何人认出她来。
远远地看见报社大门,她停下来,喘息一下,仿佛看见少男曼妙的身影从里面出来,左右看一看,快步而去。
有人在身后吆喝一声,她一惊,退了一步,一辆黄包车擦身过去了,再定睛看,只有几个瑟缩的路人,不见了少男。一阵风吹过,颤抖一下,定了定神,穿过马路,进了报社。
报社里很多君瑜不认识的新面孔,忙进忙出的,整撂整撂地搬动着报纸,她小心翼翼地闪避着,寻找着熟识的面孔,终于看见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整个人都埋在书稿里的四十几岁、脸色阴郁的中年男人,走过去,喊了一声:“夫子。”
被唤作“夫子”的男人抬起头来,瞪着眼睛看着君瑜,又扶扶眼镜,疑惑地:“小姐,你是谁?”
君瑜取下披巾,“是我,沈君瑜。”
“你不是……”夫子立刻觉得不妥,硬把后面的话忍下去,“好久不见你了,还以为你不在上海了。”他一面说,一面给君瑜拉椅子,倒茶水。
君瑜坐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谢谢。”夫子打量了一眼她的身子,终于没有开口。
君瑜感觉到了,用手里的书稿遮掩着臃肿的身体,“里面的人好像换了很多,都不认得。”
“日本人插手到报社了,要替他们宣传大东亚共荣,”夫子摇着头叹气,“你不做吧,报社要被查封的,做吧,中国人要骂你汉奸,卖国贼,难啊,亡国奴,难啊……”
君瑜看着他愈发苍老阴暗的脸,鼻子有些发酸。
夫子继续感叹:“血气方刚的,甩手就走人了,可我做了一辈子编辑,别的什么也不会,还有一家老老小小的要吃饭,每家报社又都是一样的情形,能往哪里走呢?”
君瑜不知道说什么,陪着他叹息。这世上难受的不止她一个,好在她逃得了,更多的,是无处可逃。
夫子黯然一阵,才反应过来,有些自嘲地笑:“看我只顾自己说话了,这年头,能说话的人太少了。你还好吧?”
君瑜微微笑一笑,“好,很好。”她把书稿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明天出版,可以吗?”
夫子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岸》?上次你不是说写完了吗?”
“这次是真的写完了。”君瑜淡淡地笑,笑得很凄凉,“答应我,不要改,明天上报,好吗?”
夫子翻着稿,略略看过一遍,眉头微微蹙起,“这样的稿只怕不好通过,日本人是很敏感的。”
君瑜带着绝望的,用手指着自己的心,“我就这点话要说了……”她眼中凝着泪,哽咽一下,“屈在心里,很久了。”
夫子眼中也噙了泪,呆了几秒钟,下定了决心,“反正也做的不顺心,豁出去,这篇稿,我出定了。”
“谢谢你。”君瑜感激地看着他。
夫子又皱了皱眉,“只是稿费,怕不能一次给你。”他叹息地看着那一撂撂的报纸,“出的多,卖的少,中国人不看鼓吹日本人的报纸,日本人却逼着多印,入不敷出,他们是不管的。”
“借了房东不少钱,以为交了稿可以还她。”君瑜有些不好意思。
夫子又看了看她,蓝灰布的旗袍,毛线织的披巾,苍白憔悴的脸,心里不禁一阵酸楚,她以前是从不把稿费放在眼里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不多的钱来,“先拿去用吧,我想法子帮你把稿费挤出来,就马上给你送去。”
君瑜的眼圈红了,接钱的手有些羞涩地颤抖。“谢谢。”她站起来,仍用手掩着身子,“你知道我住哪里的,到时候怕我已经不在了,你帮我还给房东吧,要麻烦她的事,可能还多。”
夫子愣了愣,“不在了,你要去哪里?”
“很远,总之是不回来了。”君瑜缓缓地、一字字地说,面上的笑容惨淡而凄凉。
夫子还在回味她的话,君瑜已向他挥挥手,远去了。
房东太太收了钱,收拾了一些东西,说要回杭州乡下呆一段日子,君瑜看着自己的身子,知道她是极怕麻烦的,若是在面前,有什么事又不好意思不理,所以索性躲开,不过,也刚合了君瑜的心意。
但她知道是注定要麻烦她的,颇有些歉意,希望那余下的、不多的稿费可以给她一些补偿。
送走房东,关了大门,径直上楼,反锁了门,拉严窗帘,打开留声机,合衣躺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留声机里送出最熟悉的曲调,她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唱片转到尽头,唱针划着唱片,发出刺耳的声音,她仍没有动,终于,留声机不响了,像是被卡死了,她还是一动不动,静静躺着,任由时间静静流去。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心脏的起搏声,她突然听到另一个生命的呐喊——一个微弱的但顽强的心脏在跳动。
她有些恐惧。她清晰地感觉到腹中那生命的蠕动,它不甘忍耐这种平寂,挣扎起来,莫非是不甘就此消亡?
不过,她的恐惧只是暂时的,一闪即逝,她早下了决心,她是绝不会让它带着罪恶降临到这个人世。
她咬着嘴唇,忍受着阵痛的煎熬,一动不动。她们注定要这样痛苦地消亡,这是她唯一能给这世界的报复。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了雅如,这个世界唯一了解她,陪着她痛苦的,就只有雅如。
承孝固执地坚持,终于令傅老太爷不得不退步,让承孝把雅如娶进了傅家大院。
但傅家人的脸色是不好看的,随着她日渐显露的身材,傅老太爷的脸色越来越阴郁,雅如终日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却又不得不早晚随承孝去向老太爷请安。
她觉得自己又像被关进笼子的金丝鸟,而且这个笼子是密不透风的,偶尔见了亮,射进来的却是鄙夷森冷的目光。
她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承孝着急了,但雅如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能做的,已经尽了全力。他无法改变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道德观念,如果还能改变的,就只是他们自己。
于是雅如打定了主意,望定承孝,“我们走吧,飞出这个樊笼。”
承孝吃惊地看着她,良久,很痛苦但坚决地说:“不可以,这个时候,决不能离开父亲。”
承孝是有理由这样说的。
那一年,可能是大清皇朝最屈辱、最动乱的一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皇帝和太后逃出了紫禁城,圆明园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傅家的深门宅院隐在市井之中,堪堪躲过灾劫,傅老太爷没有一天歇下,不停地东奔西走,傅家大院里奇奇怪怪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所以,承孝是不能带着她毅然出走的。他擦干雅如的眼泪,神色凝重,“八国联军进了北京,皇帝跑了,连圆明园也烧了,靠朝廷是救不了大清国的。”
“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雅如是不懂什么民族大义的,她只是个不甘心旧婚姻的女人,除了找一个自己中意的男人,没有什么抱负和理想。“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多难受,这样的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雅如哭泣着,乞求般望着承孝。
承孝痛惜地搂着她,像哄孩子似的,“再忍一忍,等这场战争结束了,你要去哪里都行。”
“要是打个三年五年,我早就活活被困死了。”
承孝连忙掩住她的嘴,“胡说!不许你再提这个死字。”他眼中闪动着一种光芒,“你放心,咱大清国虽然没有皇帝,可是有千千万万有骨气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