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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的木夹子。。最可怜的是那位胖公公,数他输得最多,往往两只耳朵都
夹满了,脸也涨得和耳朵一样紫红紫红的。可是每天傍晚仍见他赤膊坐在那
里,心无旁骛地琢磨着手中的纸牌,其执著倔强,今天想来仍令人钦佩。
侯家路上有菜市场。每天凌晨,运菜的卡车往往亮着大头灯,大模大样
地开到街心。很快,卸菜声、装筐声、标价声此起彼伏。清晨四点左右,菜
市就开始热闹起来了。上海人习惯在上班前买当天的新鲜菜。各家退休的老
头老太们起得更早,在城隍庙九曲侨上打一趟太极拳后,就在菜场排起队来。
没有分身术的人们既要买菜蔬,又要买鱼肉,便常常以砖头、竹筐之类充当
“队列”。有时,排在后面的人不买帐,偷愉地把竹筐移出队伍。主人赶来
时,对这样的非礼极其愤慨,高声质问。但前前后后的人或大呼“勿晓得”,
或一言不发,搞得主人也无可奈何,终于不了了之。这股怨气常常发泄在那
些态度本来就不够和善的售货员身上,于是忙碌嘈杂的集市上多了几个高亢
嘹亮的声音。
这一切,侯家路的人习以为常。他们夜里睡得安稳,几声汽车喇叭并不
妨碍他们。在晨雾里,他们起身、洗漱,用蛤蜊壳哗啦哗啦地刷着马桶,彼
此道着早安,然后吃着自家的酱菜泡饭,或奢侈一下,买一碗小馄饨,吃得
津律有味,颇为知足。方才还听到一对小夫妻尖声地拌嘴,不多久又见他们
俩穿戴整洁、亲亲热热地挽着手出来。在左邻右舍生煤炉的烟灰里,在各家
早点扑鼻的香气里,他们用自行车的铃声催开拥挤的人群,一撇脚,骑车上
班去了。
这是个典型的市民居住区,是上海最早的老城区,但随着城市的发展和
新移民的迁入,这里日渐拥挤、破旧起来,在讲究地段的上海人眼中算不上
什么“高级住宅区”。人很杂,环境也并不优雅。我为什么至今还是那么留
恋它?出于童年的回忆外,一定还有其他的什么。细想起来,当我五岁回到
父母身边以后,便进入了一个相对单纯的大学校园里。父亲是大学教师,母
亲是音响工程师,左邻右舍,清一色的知识分子。人们谈吐高雅、举止得体,
宽敞的校园里静悄悄的,花园很洁净。然而这斯斯文文的世界对于我这个孩
子来说,反而单纯得近乎单调。相比之下,侯家路或许杂乱,或许琐碎,但
那里上演的一幕幕悲喜剧是那么丰富和真切,让我神往。何况那里的人给了
我最早的启蒙。
新嫂嫂
我的邻居是位四十开外的女人,粗壮高大、爱说爱笑。她在街道煤饼场
里做事,专门拉着板车给人送煤球、煤饼。这完全应该是男人干的活,她却
做得得心应手。每次搬完煤饼,总要帮人家垒得整整齐齐,用女人的细心把
散落的煤灰打扫干净。人们都夸她勤快,为人好。她只身带了十几岁的儿子
和女儿生活,我没见过她的男人。上海人把新媳妇叫做“新嫂嫂”,她四十
多岁了,依然被邻里这样称呼着,好像谁也没不习惯。
都说“新嫂嫂”命不好。她出生在乡下一个殷实的富户,嫁给一个上海
人,但那人年纪轻轻就因病去世了。再婚后,生育了一双儿女,小日子过得
不错,后来这个丈夫被查出曾在国民党里做过事,又因为其他一些原因,被
判刑送到了劳改农场,留下她一个人拉扯孩子,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有时
外婆带我去菜场,就会遇到她在装烂菜叶的竹筐里挑来挑去。邻家的炉具通
常都放在走廊里,她家的菜锅很少发出什么诱人的香味儿。
新嫂嫂很会讲故事,我当时最爱听的是傻女婿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毛脚
女婿生性好吃,且吃相难看。有一天小夫妻回娘家,妻子嘱咐他说:“我在
你脚上系一条绳子,只有我拉一下,你才能动一下筷子。”傻女婿牢牢记下
了,在丈人面前一派斯文,眼睁睁看着饭桌上的红烧肉不敢轻举妄动。丈人
家有一只猫,悄悄钻到饭桌下。它发现了傻女婿脚上的绳子,好奇地用爪子
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这下傻女婿乐了:“看来老婆还是疼我,让我多吃
几口。”小猫越拉越快,他也下箸如飞。吃完红烧肉,又消灭了老母鸡,最
后连筷子都来不及拿,干脆捧起砂锅,把一条大鲫鱼吞了下去,连刺儿都不
吐。
这个故事,新嫂嫂无论讲多少遍都绘声绘色,而且每次都和我一起拍手
大笑,让我引为知己。有一次我问她:“你从前也给小梅姐姐(新嫂嫂的女
儿)的爸爸系过绳子吗?”她收敛了笑容,说:“绳子哪里拴得住男人,他
们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不听老婆的呢。”
有一天,一位头发蓬乱半白的男人敲响了新嫂嫂的房门,他的衣衫很旧,
拎着个旧书包,皮肤黑黑的像是个乡下人。新嫂嫂走出门来,见了他,张着
嘴呆了一会儿,警觉地问:“你怎么来了?”那男人唯唯诺诺的,声音又低
又颤:“我减刑了,出来了。”接着两个人就进了屋里。老房子的楼板不隔
音,听得到屋里的啜泣声和责骂声:“你还有脸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
的日子怎么过?”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改造,什么活都干,这才得到宽大。当初他们说我
是蓄意搞反革命破坏。这是冤枉我呀,你该晓得的。”
屋里沉默了很长时间。新嫂嫂开口了:“这是本来要寄给你的棉衣棉裤,
你拿走吧,为孩子想想吧,他们已经七八年没有爸爸了,也习惯了,你回来,
他们这辈子就完了。”
那男人哭着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们母子才活到今天,我只有这
么一个家,你叫我去哪儿呀?”又是一片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男人手里捧着一个鼓鼓的包裹出了门,神色黯淡。在
他身后,新嫂嫂啪地关上了门,嚎陶大哭。从那以后,新嫂嫂不怎么讲故事
了,常见她的女儿帮她一起拉车送煤。他们一家有一天悄悄搬走了。他们本
来就没有什么家具,一辆平板车就够了。我暗暗地希望,她们是去找那个男
人,告诉他,这个世界上仍有他的一个家。他会听老婆话的。
辉辉与公公
辉辉是比我小两岁的表妹,住在外婆家对面的楼里。她出生的时候,因
为医疗事故造成小脑溢血,致使运动神经瘫痪。她不会行走,不会说话,只
能发出嗯嗯呀呀的声音。我曾经认为有智障的孩子是最可怜的,但在辉辉身
上才发现,一个大脑健全,甚至聪明伶俐的孩子,清醒地看到自己身体的残
障,完全懂得自己与其他儿童的不同,知道母亲眼中的神情叫做无奈,才是
最残酷的事情。她分明有话要说,有话要问,但偏偏只能发出几个无人可解
的模糊的叫声;她分明有冤要诉,有苦要发,但只能用纤细苍白的小拳头砸
着床沿,甚至,她的手指僵硬得无法捏成一个拳头。
年幼活泼的我,每次随外婆去看这个表妹的时候,都会变得很听话。辉
辉的床边,是我永远不敢撒娇的地方。辉辉的眼睛很漂亮,清澈得可以做镜
子,每每震撼着我这个“姐姐”。在搞不懂她的意思的时候,我常常想在那
双明亮的眼睛里寻找答案。每一次去看她,她都会把枕边的大白兔奶糖全部
推给我,点着头坚持让我都吃掉。那对于我,完全是一种奢侈。我被诱惑着,
却又分明感到我不应该从这个小妹妹身上索取任何东西。于是两个年幼的姐
妹相执不下,直到外婆来做调停。
我们一年年长大,她永远比我小两岁。我们每隔一两年就会见面一次。
每次都有她开心的笑脸,和推给我的她的最好的食品。一转眼,她二十几岁
了,长高了,脸上有了青春的红润甚至妩媚。她依然不会行走,不会说话,
眼神依然纯洁得像面镜子。然而现在的她已经打开了语言的封闭。她认识字。
于是她与我的对话常常在报纸和字典中展开。她用僵硬的手指点着一个个铅
字,然后用热切的眼神注视着我,等待我的回答。如果她是个健康的女孩,
我们该有多少悄悄话可以分享。我细细搜索自己对她的感情,发现在深深的
同情之余还有着深深的敬佩:这个世界伤害了她,她却给予这个世界无瑕的
珍爱。当我们这些正常人在生活的沼泽里怨天尤人的时候,好一个弱小的灵
魂,却接受了一切不公平,同时在给予与交流中寻求快乐。
她那双黑亮可鉴的大眼睛,让我安静。
一直抚养照顾辉辉的是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