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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也悄无声息,就像是一部缓慢放映的无声影片。
这群人以绍平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就像被某种符咒控制了一样,宁静地移向马家崾岘,移向乡政府大院,并且在那里停顿下来,仍然保持着在黄河岸边的姿态。天很黑,人们实际上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是他们仍然站立在死者绍平的周围,默默地看着他。马汉祥站立在人群里,和所有人一样变得很怪异,好像完全丧失了知觉,或者说,失去了感觉的能力。
这些人剧烈的思考潜沉到很深很深的灵魂深处去了。
如果说,刚才人们还仇恨着绍平,那么现在,这种仇恨逐渐转换成为了一种不期然来到面前的怜悯。现在他们突然醒悟了绍平的生和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的死并不构成因果关系。他不应当死。他是不应当被打死的,更不该被玉兰打死……但是,能够据此谴责玉兰么?她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比所有人更懂得对这孩子的珍爱……马家崾岘人开始自责,开始后悔刚才那些失去理智的行为。不该那样对待一个经历了战斗,从死神手底下爬出来的人。只有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马栓在距离绍平尸体几步远的地方愣愣地站着,脸上凝聚了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双柱的死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鼓荡着他的激情,他强烈意识到眼前发生的是一件超乎日常经验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不可能被阻挡,任何人都没有办法阻挡。他必须在这场突然发生的变故面前重新估计自己的感情和理智。
桂芳痛恨自己的动作慢了,没有阻止住玉兰——当她发现玉兰突然举起枪来的时候,她曾经跨出一步,不顾一切地去阻挡,但是没有来得及,玉兰几乎是在夺过枪的同时扣响扳机的。现在,桂芳站立在人群当中,表情坚定地看着玉兰的背影,尽管那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背影。这个背影第一次与她的情感发生碰撞,觉得自己能够体验玉兰目前正在体验的东西,这些东西使得她认为自己离她近了一些,就像是结了亲家的人突然意识到彼此离得近了一样。桂芳的泪水哗哗地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她已经同意了啊!今天中午,这个专横的母亲在女儿的坚定意志面前松动了态度,把文香叫到跟前,对因为无法实现爱情而面容憔悴的女儿说:“你和绍平的事……我千思万想,觉着没有啥不合适的,绍平是一个好后生,文香。”
文香惊讶地看着妈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桂芳进一步对女儿说,“等绍平回来,你们就订婚,我和你兰婶都盼望着哩!”
巨大的惊喜像浪涛一样冲击着文香,这个被爱火焚烧着的女子忘乎所以地跳起来搂抱住妈妈,几乎把她带倒在地上。
现在,文香该怎样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呢?
当绍平被敌人押解着在黄河峡谷东岸行走的时候,文香正坐在十三天以前绍平劳动的那个山坡上绣荷包。
太阳已经偏西了,西天烧起了大火,大地又一次平铺开一层耀眼的亮色。黄土高原舒展开巨大的腰身,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金轮般的太阳沉降到它的腹地中去。太阳越是接近地平线处的山峁,色彩便越加绚丽,连那刚刚被春风催开的杨树,柳树、杏树、梨树、枣树的叶片上,也被点缀上了橙红的色彩,摇曳着,闪烁着,更不要说远远近近的高山大谷,森林与河流了……它们简直是沐浴在流金飞彩之中。
文香最后看了一眼黄河对岸,含笑把手里的针线活儿收起来。她突然又想再看一眼,就把已经快绣好的荷包拿出来,高高地举着欣赏。这是一对美丽的五彩凤凰,它们在灿烂的霞光中相互追逐着,好像要相跟着飞到什么地方去。她把它捺在胸口上,心里感受到了一种流蜜似的甜润。
十三天了,她天天在这里绣这个荷包。
在今天中午以前,她好像并不急于把它绣完,绣荷包本身就是一种甜美的陶醉,她不愿意这个过程过早地结束,除非绍平提早回到马家崾岘来。她知道妈妈不喜爱绍平,她不准备煞费苦心地去说服妈妈了,一切都等绍平回来以后再说。所以,她必须把荷包拿到山上来绣,或者坐在树底下,或者坐在花丛中,一针一线地绣,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忘记了,包括时间。
她有多少种渴望呀:她要跟他拉谈,说心里话,她说,他也说,她静静地听……哦,她还要让他亲她,爱抚她,她要趴伏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闻他身上那种特有的男人气味儿……他值得她爱呢!他不是妈妈想象的那样的人,他已经证明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在她美丽绚烂的梦想中,绍平不止一次戴着鲜红的光荣花凯旋而归,她看到马家崾岘人用亲爱的目光看他,呼唤他的名字,以他为自豪。河东岸的枪声一点儿也没分扰她内心的思念和渴望。事实上,她还根本没有把绍平和战争连在一起。这个十九岁的少女还没有把建立功勋和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鲜血和生命联系在一起。当马家崾岘人都在为河对岸红军的命运担扰的时候,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美妙遐想之中。今天早晨,她只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到村畔去了一下,她看见河对岸的山上涌起了阵阵硝烟,听到了密集的枪声。她总感觉绍平这一两天就要回来了,她必须赶他回来前把荷包绣好……她要在一个迷人的有月光的夜晚,亲手把荷包送给他,就差最后一朵彩霞没有绣了,她决定明天把这朵彩霞绣出来。
今天中午妈妈和她的谈话把一切都改变了——这一切都不再是想象,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她必须今天就把那朵彩霞绣出来,她要先让妈妈看一看,让她惊喜。她又来到了这个山坡上。
天空是那样高远,大地是那样辽阔,在永恒的宇宙之中,在广袤的世界上,在黄土高原的皱褶里,在黄河岸边一个不为人在意的山坡上,一个被称之为人的弱小生灵,开始了她生命之舟的扬帆远航。
树木开始荡起清凉的晚风,虫儿开始鸣叫,归巢的鸟儿在枝杈间彼此打着招呼。整个世界又文静又和谐。村北的那条路隐没在从大地深处漫延开来的夜色之中了,西天还有最后一抹流云 :像金线一样滑拂在地平线上空。天空开始由玫瑰色转为幽蓝,东方露出了第一颗星星。
文香把最后一针绣完,扯断了丝线。她把荷包举起来欣赏,想象着这个神圣的物件在绍平心中的回响,想象着……她羞涩得脸色绯红。她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在绍平看到以前不让任何人看到它,包括妈妈——它是那样圣洁,任何人的目光都会玷污了它。她小心翼翼地把荷包收好,站起身迈步走下山岗。今天不会了,他不会回来了。听说罗家川渡口一直在过往咱们的部队,听说山西境内已经没有多少红军了。他们该回来了……她一路盘算着。
文香走进马家崾岘,觉得村里很冷清,就像人们都隐藏起来了一样。街面上没有一个人,许多窑院都空着。马家崾岘不像以往这个时候充满着特有的热烈温馨的气息,脾气不好的婆姨不再斥责孩子,无忧无虑的汉子也不再扯着嗓子吼叫秦腔或者信天游,就连风儿也止息了,小心翼翼地挂在树木枝头,不敢动弹。所有的一切都散发出死寂的信息。一条黑狗无声地从文香面前跑过,匆匆的,好像有一件明确的要办的事情,往一条街巷深处去了,那里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狗在等它。
她推开自家的院门,屋里屋外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灶火也是凉的。她纳罕起来,疑惑地来到院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她听到乡政府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就疾步赶向那里。
首先映入文香眼帘的是黑压压的人群——几乎所有的马家崾岘人都在这里。奇怪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怎么了?”她拉住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压低了声音问。
“喜子、双柱他们死了,都死了……”小男孩怯怯地说。
她一下子推开男孩,问:“你说什么?!”
小男孩又说了一遍,最后说:“绍平也死了,你看。”
文香顺着男孩的手望过去,她看到了绍平的尸体,也看到了在尸体旁边挣扎的玉兰婶。
世界“轰”的一下在文香面前爆炸了。
马汉祥蹲在地上,狠狠地敲打自己的脑袋,然后才站起来,轻声招呼几个婆姨女子,让她们扶玉兰回家去,开始安排绍平的后事。
他让两个懂得木匠手艺的人连夜打制棺材,不单是为绍平,还要为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打制棺材。按照当地风俗,入土为安,没有尸首的死者,即使在棺材里放一些死者生前穿用的衣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