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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践带着玩味的笑,抬手招来随从,将承欢抱起来,和他一起离开。
走到殿门口,他有意无意回望,看着大殿尽头那沉默不语的两人,微微一笑。
3
他走出大殿,兴致还是很高。
忍不住轻轻哼起谣曲来。
那是一首越国的小调。他哼得宛转,哼得兴高采烈,以至于在拐角处,几乎要撞上一个人。
勾践吓了一跳,连忙整衣行礼。
那人身材伟岸,有着深深的面部轮廓,深黑的眉眼和阖闾有几分相似。他看着勾践,冷冷地说:“唱下去啊,怎么不唱了?”
勾践扬扬眉。
“我现在不想唱了。”他孩子气地一笑,说,“等我又想唱的时候,自然会唱。”
男子冷笑一声。
“你是越国世子吧?你知不知道,越王病得快死了?”
“我知道。”勾践微笑。
男子低头看着他,一直深深地看进他眼睛里。
“你不着急?”
“我为什么要着急?”勾践反问,“我着急的话,父王的病就能好?我着急的话,吴王就会放我回国?”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只怕恰好相反。”
男子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那锐利的眼光简直要在勾践的脸上钻出两个洞来。
良久,他沉声说:“我是岐籍。”
顿了顿,又说:“你记住了。”
“是,我记住了。”勾践微笑着回答。
男子转身就走。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勾践的脸上,还是维持着那个笑容。
从人忍不住问:“世子,他是——?”
“岐籍是吴国王室的旁支。”勾践怅怅地呼出一口气,“而且,公子庆忌死后,他就是吴国的第一勇士。”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雨水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真是个漫长的夜。
待人群都散去以后,阖闾对着杯盏纷乱的宴席,沉默良久。
无人的宴席恰似杀戮过后的战场,纷乱中有凄凉。
在寂静中,渐渐渗入了别的声音。过了很久以后,才发现那是雨声。
伍子胥淡淡地说:“大王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退下了。”
他退到殿门口,正要伸手推门,阖闾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你身上是什么香?”
伍子胥在门口顿了一顿,答:“梅香。”
“哦,早梅已经开了么?”
阖闾冷淡得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说着,“但是你有那么多政事要处理,哪里来的功夫去看梅花?”
“越国世子送给我的。”伍子胥说,停了一瞬,又接下去说,“臣觉得接受也无不可。”
阖闾静了下来。
良久,阖闾忽然问:“你没有话对我说么?”
他的声音从伍子胥背后遥远处传来,平淡的语音里,尾音竟然带着些微的脆弱。
伍子胥瞪视着深黑色的大门,和自己放在门上的手,片刻后,回答:
“没有。”
又是良久的沉默。
这沉默似乎变得十分沉重,压得人难以呼吸。
半晌后,阖闾淡淡地说:“没事了,你走吧。”
第四章 清明·;重逢
1
车窗外沿的铜铃沿路发出轻微而连绵的叮当声响,提醒着过往的人让出道路,给吴王尊贵的客人通行。
御者熟稔地挥动皮鞭,驱赶着牛车向吴国宫廷的外馆行去。
“慢一点,我不赶时间。”从车厢里传出清冽的声音,“我们的车上,可有位经不得颠簸的客人啊!”
御者应了一声,车速减缓了。车轮辘辘的声音响彻在阖闾大城洁净的路面上。
勾践从车窗望出去,看着那一角浅青色的天空,唇角隐约泛出笑意。
外馆的大门敞开,身披甲胄的士兵们恭敬地向这辆载着贵客的牛车行礼。但是勾践知道,这些看上去恭敬的士兵,随时会反脸成为他的看守者。吴越之间关系一向紧张,在吴国借着孙武天下无双的兵法和伍子胥举世难觅的智计打败强楚、隐隐然成为这战乱时代新的霸主之际,近在咫尺而国力又不如吴国的越国,正是倾巢之下的危卵,随时有覆灭的可能。
既然国力悬殊,无法从外部破坏,那么,从内部怎么样呢……
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勾践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笑容越发灿烂。
如果不是国力不如人,越国何必一直在吴楚面前扮出摇尾讨好的样子?!
数年前,无人知道吴国竟然可以瞬间变强,几乎让强大的楚国灭亡。越国数代先王的联楚抗吴的策略宣告彻底破产。为了这个错误,越国几乎被吴国顺手灭掉,最终不得不卑辞厚币求和乞怜,甚至献出王侯贵族来讨好吴王,只求平息那黑衣冷血的君王的怒火。
勾践的笑容,从来不会带上任何不洁的色彩。没有人看到他的内心,那棘刺般的野火。
他伸手,隔着毯子,轻柔地抚摸身前那个裹在毯子里的人形。
没有强大的后盾,没有有力的臂助,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智谋,和……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日宴会里见到的这只玩物,不仅是美丽和有趣而已。
他微微抬起头,望向外馆的庭院。
一个身着阉宦服装的下人,正手持长柄的扫帚,在一丝不苟地清扫着庭院。
庭院极其洁净,除了偶尔飘下来的黄黄绿绿的树叶,不见一丝尘埃。虽然如此,那年轻的宫监依然默不作声地扫清每一寸路面,仿佛他生命的全部意义,都集中在手底的扫帚上。
勾践看着他,眉毛不易被人察觉地微微一挑。
扶馨在静静扫着地。阳光很好,外馆又安静又庄严,这静谧的一刻能引起任何人甜美的心绪,却无法在他槁如死灰的心里引起波澜。
入宫数载,早已忘却旧事,磨灭乡音。
当越国世子勾践的牛车驶入外馆大门的时候,他也只是谨慎地退到一旁,做出卑谦顺从的迎候姿态。
他感觉到有敏锐的视线在盯着自己,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止。”
从垂着朱红色缨络的车窗里,忽然传出明快的声音。
驾车者应了一声,挥鞭呼喝,牛车猛然停了下来。
勾践伸手拨开窗帘,深思着看着扶馨,微微一笑:“我好象见过你?”
见你的鬼。扶馨下意识地避开对方那带着天真无邪感觉的眼神,勾践居高临下直视他的视线在谁看起来都是明亮得不带一丝阴影的,可是扶馨却感到一阵麻麻的凉意慢慢爬上脊背,沿着脊椎向上集中。
那绝对不是愉快的感觉。
“我……奴婢想,应该没有,尊贵的殿下。”勉强说完这句结结巴巴的话,扶馨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一眼。
勾践的眼神在他头顶打了个转,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轻笑一声。
“既然如此,帮我准备烧开的水和沐浴的房间。”
“那并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扶馨冲口而出。
“我说是,那就是了。”勾践微微笑着低头看他,“阖闾对一个怠慢了贵宾的奴仆会如何处置,不必我提醒你罢。”
2
氤氲的水雾间,勾践在沉思。
他已经把承欢安置在侧房休息,自己来到沐浴之处,换上纯白色的中衣,褪下过于华贵而行动不便的正装。位于房间正中的水池周围以白色玉砌成,在若有若无的乳白色水汽映衬下,自有一种纯净得让人心旌摇荡的美。
“阖闾总是喜欢这些看上去美丽,却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么?”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正在为水池注入热水的扶馨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越国世子,是他在外馆服务多年以来,第一个看见的敢于直呼阖闾名字,并且以这种带有不敬口气评论他的人!
可是无论是什么话语,在那种无邪明朗的口气说起来,完全没有无礼的感觉。
扶馨在心底微微叹口气。
勾践却又开始打量他。
良久,勾践柔声说:“你始终改不掉你的傲气,王兄。”
扶馨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一下,“砰”的一声,手中的水桶落入池中,惊起一片水花。
他回望勾践,对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竟然满是关切。
片刻之后,扶馨摇头:“您认错人了,殿下。”
勾践缓缓走近他,将手放在他肩上。从手心传来的热度十分真切,带些让他欲哭无泪的热度。
“怎么会认错呢?”勾践柔声说,“哪里有卑微的下人自称为‘我’的?你始终改不掉啊!”
扶馨垂目,牙齿切进嘴唇。
“我只是吴国宫廷中,一个普通的奴仆。”他说。
勾践叹气。
“三年前,父王命我出访吴国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礼物单上有你。”他说,“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来。”
他将扶馨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对不起,哥哥。”
他的语气如此诚挚,扶馨忍不住颤抖一下。
“不,”他痛苦地说,“不要这样叫我。我因触怒父王被送来吴国,又因触怒吴王被贬到此处,殿下千万不要对我太过亲密,会招致不幸。”
扶馨,越王允常庶子,年二十一岁。三年前吴楚争霸,楚国惨败,都城被吴国铁骑踏破,楚王的后宫嫔妃被凌虐,国库被洗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