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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仇结了足足二十年,到底叫他在非常岁月里偿了心愿。
若梅英死得惨,惨过千刀万剐。
真真正正地遂心如意,比他所期待的还要叫他满意。
可是从此却落下了心悸的毛病。那样风姿绝代的一个绝色女子,那样惨烈地死在自己手下,今生怎忍得下心?
再狠,也毕竟是一个人,不能不把另一个人的生命看在眼里。
胡瘸子不是忏悔,只是灰心了。
世上再没有什么情什么恨可以搁在心上。
最想得到的已经得到,最想报复的已被报复,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多活一天也是浪费。
却还是扎挣着活到了九十岁。
活成一张照片。
莫非是在等待报应吗?
儿子死了,孙子瘸了,胡氏一家的命运仿佛受到命运的诅咒,不能安康。
也许早在若梅英坠楼的那一日,他已经预知这样的结果,而且,在等待这日来临?
胡瘸子无声无息地死在黎明。手里紧攥着一张梅英的旧时海报。
没有人知道他死前想过些什么。但是想必他是满意的,因为唇边带着笑。
但是法医说,通常吓死的人脸上也会有这种异样的笑容。
胡瘸子死前,留下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水小宛亲启。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眼睁睁望着小宛开封。
本来以为会是冗长的一封信,然而里面只有六个字:我告密,他被捕。
小宛一眼看见,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片刻间,已经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告密,他被捕。
——这就是最后的谜底了。
原来张朝天并未负心,原来只是小人使奸,原来一对情侣的分别是因为一场阴谋,一个误会,一次政治事件。
半生坎坷,一世伤心,都只为了六个字:我告密,他被捕。
何其不值!
小宛手里的遗书飘落下来。
有人拾起,狐疑地看一眼,满脸不解,又交给下一个。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我告密,他被捕。这是什么意思?这算什么遗书?又为什么要交给水小宛这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但是小宛听不到这些议论,她的头脑里翁翁做响,她的心在哭泣,为了若梅英。
张朝天的妻子说过:“先生同我说过,他在解放前曾经被人告密,忽然入狱,直到解放后才放出来。查来查去,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暴露身份的。”
原来,答案在这里:我告密,他被捕。
根本就是阴差阳错的一次诬告,却去哪里查根底?
张朝天和若梅英就这样错过了七月十三的约会,错过了相爱又相忆的今生。
密约,陷害,阴谋,分离,阴错阳差……就这样融爱恨于一炉,燃尽心血,直至熄灭。
小宛转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园,去赴另一个约会——人与鬼的最后之约。
星子还没有亮起来,然而月亮已经心急地在天边给自己留了一个虚虚的影——也许,那只是月亮的魂?
小宛匆匆地走在墓碑与墓碑之间,亡灵与亡灵之间。她终于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来竟是交付给一次误会。
天意弄人。又是谁在欺天?
梅英说过,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别,她还说,阿陶也会来。阿陶……小宛的心里剧烈地疼痛起来,阿陶是死在往地铁站赴自己约会的路上的。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约。
自己的命运,竟是这样地与梅英丝丝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谁知道自己到底会走向什么样的宿命?也许,就在那个大雨的黄昏飞跃于
长城下,从此成为一只厉鬼,和梅英一样,终日啼泣于阴风凄雨间。即使活着,也是怀恨在心,形同怨女。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现在他要离开自己了,他要离开了!
死亡是惟一无可奈何的事,即使她可以短暂地留住他的魂魄,也终究不能相守。
小宛奔跑起来,在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跤。
抬起头,她看到到处都是枯死的玫瑰花。
这就是梦里的墓园吧?草萋萋,坟寂寂,偶尔一两声鸟啼响起在林梢间,有黑猫竖直尾巴悄无声息地蹿过碑林,冷白的石碑前摆着各种花的尸体,已经枯残,呈铁锈色,有种腐烂的味道。
然而墓园深处,却有锣鼓喧天,彩带飘摇,生、旦、净、末、丑,文武全台,丝、竹、弦、管、二胡,整个戏班子都在这里了,顶儿尖儿的角儿也都在这里了,他们济济一堂,歌舞竞技,有什么比戏曲更像一个梦境,更接近死亡的真相?
旧式京戏讲究的是“无声不歌,无步不舞”。任何物事:水袖、长绸、剑、羽扇……在她们手中,都是舞蹈的小鸟,翩然可飞。
不单单台上有角儿、龙套、乐班、班主,台下还有观众,有数不清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他们看见小宛,纷纷把眼光从戏台上扯下来,慢吞吞地拥过来,张开双臂,有千言万语要交待这个惟一的通灵的人。
谁会死得真正心满意足?谁没有一两宗心愿未了?只苦于大限已到,再不甘心也只好放弃。但是今天——今天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带信儿的人。
小宛不无惧意,那么多那么多的鬼,他们一人一口气,便可以带走她早已软弱的灵魂。她徒劳地推拒:“不要,不要找我,不要挡住我!我要找梅英!”
她的手穿过那些重叠的“身体”,触手清凉,没有任何质感,却寒意凛然。她益发惊动——当她自由地穿越那些“身体”时,她们也同样自由地穿越于她。她的身体,已经成为鬼魂寄宿的媒介,自由出入,呼吸相关。
难怪若梅英说她好比走在浮桥上,稍一不慎,便会堕入深渊——原来,她自己就是那座桥。
想到梅英,她便看见了。
梅英浑身缟素,站在张朝天的墓前。张朝天,若梅英,他们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连灵魂亦不能同游。惟一的遇合,只是一只鬼与一座碑的缘份了。
梅英抚摸着大理石碑座中间嵌着的张朝天的遗照,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神情安详。“朝天,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宁可让我恨你杀你也不肯说出谜底?为什么?”
“因为,他想可以在死后陪伴你。”小宛忽然开口回答。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一刻如此透剔,可以清楚地猜知爱情的真谛,是因为她的心里充满了爱,或是张朝天的鬼魂借助了她的灵气与梅英沟通?这一刻,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张朝天的心意,他在死前的最后的心念。
“他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你心愿一了,便魂消魄散。他宁可你恨他,也要维持你的灵魂继续存在,而他,愿以一死换得不灭的灵魂,与你相伴于地下。”
“可是,可是我已经再也回不到地下了,天地之大,竟没有我的位置,我就要消失了,永远地消失,朝天,我好想见你一面,好想见你,告诉你,我现在懂得了,我不该恨你,不该恨任何人,小宛说得对,真正爱一个人,就永远不会恨他,朝天,我是爱你的,我爱你……”
梅英抱着石碑,哭泣着,诉说着,然后,她俯下头,轻轻吻在那冰冷的照片上。
死神的吻是最极致的美丽。
小宛在那一刻看到了生命的至喜悦与伤痛处。
原来这才是爱情。
一滴泪自梅英眼中滴落,悄无声息地流过她晶莹透明的面颊,小宛低下头,惊愕地看着那一滴泪的方向,鬼,也有眼泪吗?
她仿佛清楚地听到了眼泪跌碎的声音,仿佛烟花绽放,春雷乍起,那么响亮而安宁。
那是死神的眼泪。
“梅英,”她轻呼,向前一步,然而碑林寂寂,哪里还有梅英的形影?
小宛奔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喊着:“梅英,梅英,你等等,我还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身后有声音响起。
小宛踉跄一下,急回头,看到阿陶站在身后,手里还握着他的旧吉他。
有风吹过,拂动玫瑰花枝,发出细碎的声响与香气。阿陶站在那死玫瑰的花丛中,带着他的吉他,像一个阿波罗神像。吉它,也有灵魂吗?
“阿陶!”小宛惊喜地叫,冲上一步。
然而阿陶凄苦地后退:“小宛,保重。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我爱你,真的,一生一世,至死不休。”
“阿陶……”小宛跪下来,抱着石碑,正如刚才梅英所做的一样,那碑上的照片,可不正是年轻的阿陶,英俊的阿陶。照片下写着生卒年月日,他死的时候,才只有21岁。
“阿陶,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阿陶的眼神益发凄苦,写满不忍与不甘:“小宛,我也不舍得你。那一天,我赶去与你相会,赶得太急了,出了
车祸……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很小心地过马路,很小心地看车,绝对不会失约,让你白白等我……”
“阿陶……”小宛痛哭,“我情愿等你,用一辈子等你,只求你不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