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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
小宛呆住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尖锐地叫:不!不要!
这一刻,比任何时刻,都让她知道她是爱张之也的,爱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她一向不是主动热情的女孩子,也不太会表白自己的感情,可她是爱他的,只为,他是她第一个男朋友,第一个吻她的人,第一个她认定的人,第一个走进她生命中的男人。她爱他,她要他,她不能没有他!
“不,之也,我不要同你分手。你真的,爱她不爱我?”小宛哭了,在这一刻,不再顾及自尊与矜持,只想穷尽一切,留他在身边,留他在心中。
“之也,告诉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如她,我改。”
或者,是因她不解风情?或者,是她太过严肃?或者,她该有了经验再回来?
泪水在脸上纵横,她解开衣服上的第一枚扣子,将层层衣服剥开,如果剥开一颗水仙的苞催她开放,又如同蚌在月光下缓缓吐珠。
如果爱情一定要用彻底的奉献来坚定,她愿意。
她爱他,如果他在乎一个女孩的身体胜过思想,如果她与他的缘分必须以肉体来维系,她愿意。
他要她的感情,她给他;他要她的身体,她给他;他要她的生命,她给他;他要她的尊严,她给他!
只要他要,她什么都愿意给,毫无保留!
然而,就在她噙着泪做出彻底付出的决定,就在她忍着羞耻之心将自己脱得一干二净,像个新生婴儿一样站在他面前时,他却突然转过身去,冷冷地说:“穿上衣裳,别这样。”
“之也……”小宛软软地叫,“如果你喜欢,我愿意……”
“可是你觉得羞耻,对不对?”他打断她。
小宛蓦地咽住,是的,她觉得羞耻。不仅羞耻,而且痛楚。她低下头,任泪水一滴滴落在
瓷砖上,落在一地的衣裳间。
“你哭了,你并不愿意。”张之也在这一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他冷冷地,一句话就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刺进小宛的心,“你哭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给我!你这样哭着脱衣裳,像个落难圣女。我还有什么情绪?你以为我很想要吗?只要我愿意,随时有十个八个女孩子扑上来献身。我才不相信你的技术比她们好!”
小宛呆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不留情面的露骨的辱骂,这种羞辱和伤害已经不是十九岁的她可以承担忍受的。在她的爱情字典里,虽然有献身,却尚没有苟合,而之也的口吻,却把男女之事完全说成是一种动作,一个游戏,一场没有思想的纵欲。如此,她脱衣的举动就显得更加荒唐可笑而不值得。
泪无穷无尽地流着,天下最恶毒的羞辱莫过于此——被所爱的人这样轻贱,真是比死了还难受。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站在这里,这样被动无奈地听着他骂她辱她轻视她,在他的眼中,她真的是这样贱若微芥不值一提吗?
“穿上衣裳,别感冒了。”他再说一遍,口吻里没有丝毫温情。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她站在当地,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尊严和羞耻都委地成尘,绽放的感情之花被人践踏如泥,半点爱与温暖也不曾留下。
没有泪,没有伤心,她的心在那一刻尖叫着死去,烧成灰烬。
从此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爱一个人是罪吗?为什么竟换回这样彻底的羞辱与践踏?为什么爱的回报竟是伤害?
她的心彻底地碎了,坐在堆了一地的衣裙间,那么灿烂喧哗的色彩里,老了的十九岁的青春。
没有开灯,月光温柔地流淌进来,流淌在彩衣上,柔软而凄凉。
若梅英和水小宛的流泪的脸,忽然于走错了时间的月光中重叠了。
六十年前。七月十三。
同一间旅馆,同一个房间,同样的月色黄昏,同样的痴情女子——
烛光摇映,锦被浓薰,若梅英亲手采来五色花瓣洒满床榻,展开了鸳鸯戏水的床单,拍平了蝴蝶穿花的绣枕,仔仔细细地描了眉,涂了唇,抿了又抿,看了又看,双手抱肩想着那人的温存,眼风一扫向镜子抛个媚眼儿,已经被自己羞得烧透双颊。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做他的
新娘了,她的美丽,她的青春,她的妩媚,她的风情,再也不会虚度年华,一一都落实在有情人的眼中心上,成为彼此最好的回忆。
她抱着自己,怜惜着自己,轻轻唱:“可怜你如花美眷哦,似水流年……”
只唱到这一句,忽地打住。不不不,自己和杜丽娘可不一样,她的如花美眷抛与了断井颓垣,自己可是要嫁与张郎的。
换吧,换一曲《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栏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风声过堂而去,门咔地一响,她已经蓦地转身,娇声问:“什么人走动,敢问门外可是张生?”
不等回答,自己已经先笑了,自我欣赏着这一段俏皮。崔莺莺等的是张君瑞,若梅英等的是张朝天——可不都是张生?
可是,来人不是张生,只是过堂风。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拂着堂前柳敲在窗子上,宛如催促:梅英开门,梅英开门。
门开了一次又一次,却只是落空。
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
而天已经一点点地亮了。
蜡烛已经燃尽,在桌上留下一摊烛泪。床上的花瓣枯了,露出铁锈色,发出腐烂的味道。枕上的蝴蝶鲜花俱失色。连玻璃窗上的鸳鸯都倦怠。
偌大的花团锦簇的绣房里,满满地写着一个字:空。
痴情成空,等待成空,相思成空,盟誓成空。
他,竟然负了她!
他负她,他负她,他负她。他负她……
张君瑞负了崔莺莺,许仙负了白娘子,李甲负了杜十娘,张朝天负了若梅英,而张之也,负了水小宛!
小宛坐在散落一地的衣裳间,连哭泣也忘记。
她看见了!
她清楚地看见了当年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这就是兴隆宾馆,就是当年若梅英穿了嫁衣备了枕衾久候张朝天而不至的“新房”、绝地、坟墓、鬼府!
她清楚地看到若梅英的痴情,看到若梅英的伤心,更看到若梅英的绝望。
她和“她”,都是被爱情辜负的女子,被爱人伤害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她们阴阳相应,心灵相通,然而那一点相知,却只会使断肠人的心更冷。
若梅英等不到张朝天,穿了凤冠霞帔登台去;而水小宛别了张之也,该向哪里去?
她慢慢地、一件件穿回衣裳,仿佛把一层层的耻辱与枷锁扛上身。地上,还有一盒掉下来、被张之也踏了一脚的蛋黄月饼……
来时清风细细,燕子双飞,去时豪雨如注,断鸿零羽,火车的玻璃窗上全是流不尽的泪水,天地心在一起哭泣。
上铺的人在打酣,对床小孩子哭起来了,有人在不满地抱怨,窗外飞掠而过的灯火似鬼火,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卡嗒卡嗒的声音,像生命钟摆一下下不耐的催促——人的一生,真是太长了。
小宛闭着眼睛,倾听一站一站的报站声,并不清醒,却从未熟睡。耳边总有嘁嘁嚓嚓的声音,像是无数冤魂纠缠着她,围绕着她,拜求着她。他们对于她的懒怠十分不满,焦急地要把她唤醒,听他们诉说心曲。而那些声音里最突出的,仍是梅英的一遍遍倾诉:“我等过他的,等了一夜一天,我等他,可是他没有来,将我留给凄冷的世界和残暴的军阀,他负了我,负了我……”
小宛没有回家,径自打车去了
长城。
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不想回家,没脸回家。
天上下着雨。
小宛走在雨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路也走到尽头,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自己伤痕累累并且已经不洁的心。
她爱之也,爱到愿意不顾一切地迁就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献给他。可是,他不在乎。于是她的牺牲就显得如此可笑而可耻。他不要她的身体,就等于强剥了她的自尊,把她所有的骄傲清高以及对爱情的信仰都撕下来扔在地上,还要千踩万跺踏个粉碎。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没有羞耻,没有自信,也没有了生存的目标。
十九岁的女孩,爱情就已是她的全部,而之也,在夺走了她的爱情的同时,还顺手摔碎了她的自尊,她对将来的期待。她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
小宛爬上城墙,将这个不洁的身体浇注在大雨中。张开双臂,迎着风,死的念头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不要?要不要就这样纵身而下,死在孟姜女哭夫的地方?
不知道孟姜女有没有同丈夫团聚?不知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