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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意外,这杨贵妃的演员平时练功并不专心,今天如何竟表演得这样好了?看到冷落已久的戏院这样火爆,观众叫好声响成一片,倒有些像电影里演的旧戏台子的情形儿。
团长也被惊动了,来到幕侧观场,眉飞色舞地连连说:“这姑娘,平时不怎么着,关键时候来一下子,还真把人震住了!”一边拍小宛一掌:“丫头,别光傻站着呀,还不准备第二场的服装去?误了戏,打你屁股!”
“说什么呀?”小宛脸红起来,那个演员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一样是刚刚分配工作的,人家就是“姑娘”,她就是“丫头”,动不动拍头摸脑袋的,连打屁股也拿出来了,真是气死人!
服装间里闹轰轰的,黄盖正对镜画着红色六分脸,《搜孤救孤》的屠岸贾则在上好了妆的脸上画红色直道——预示“血光之灾”的意思,秦湘莲吵吵着找不到自己的头面了,穆桂英的“大靠”松了一边,《三岔口》的两位武丑在无声地走场对脚步,检场的在催促下一场戏的主角快做准备……
正手忙脚乱,团长进来了:“丫头,怎么样了?”
“人家有名有姓的,不叫丫头!”小宛正色抗议。
“哟,丫头生气了。”团长呵呵笑,还想再说点什么,忽见羽衣霓裳的人影一闪,是杨贵妃下戏了,从门前匆匆经过,忙喊一句:“喂杨贵妃,演得不错,进来聊两句。”
然而那人头也不回,径自穿过走廊急急地去了。团长还要追上再喊,小宛心里一动,忙拉住说:“女演员事多,走得这么急,肯定有原因的,你就别追了,免得大家尴尬。”
团长愣了愣,脸先红了,打个哈哈说:“你这孩子,人小鬼大。”敲了小宛一记脑壳,转身走了。
小宛抚抚脑门,悻悻道:“刚不叫丫头,又成孩子了。”
顾不得抱怨,忙随了杨贵妃衣影儿赶至后场仓房,果然看到若梅英坐在暗处瑟瑟发抖,脸色苍白,连浓妆厚彩也盖不住。
小宛诧异道:“你怎么穿了这身衣裳?”
梅英怅怅地抚着袖子说:“这也是我穿过的衣裳呀。”
“什么?这明明是演员的行头,还是新做的,没正式上过戏呢。”
梅英苦笑:“小宛,你看清楚,这衣裳是旧的,金线是真的,上面的绣花,都是手绣,不像你们现在的衣裳平整,可是比你们鲜活,就算隔了一个甲子,料子快化土了,绣活儿可还真着呢。”说起旧时风月,梅英颇有几分自得。
小宛走近细看,又捞起袖子来捻几捻,果然料子绵得多,线脚也细密得多,倒不禁好笑起来,原来杨玉环服装,事隔六十年,竟一点改观没有,还是沿用老样子,借尸还魂。
梅英说:“我听说你们今天唱《贵妃醉酒》,心都动了,忍不住,自个儿开了箱子,换上衣裳就来了,想跟你们的角儿——啊,听说现在都改叫演员了是吗——比一比,看看到底是谁的唱功好。只可惜,台上阳气太重,我撑不了那么久,被大灯照得影儿都虚了。”
小宛这才想起,刚才在台后看戏,果然不曾见过杨贵妃有影子,回头想想,倒不由冒一身冷汗。每天台上搬演着古人的故事,今人的口唱着前人的事儿,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触动谁个灵魂的情性,惊动了他来移花接木客串演出呢?台下看戏,台上唱戏,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人在唱,什么时候是鬼在说?
忽然前场传来撕心裂腑一声喊:“冤哪——”是李慧娘上场了。小宛看不见,可是可以想象得出那李慧娘拖着长长的水袖迤逦而出,一干牛头马面随后追来的样子,李慧娘浑身缟素,怨气冲天,咬牙切齿要追讨仇人的项上人头,否则誓不罢休。
小宛忽然不寒而栗。这样的仇恨是真实的吗?当演员们用心揣摩着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仇恨冤孽的时候,那些游荡于天地间的一股冤仇之气会不会因此找到共鸣,而于倏忽间进入演员的身体?
那在台上唱戏的,到底是演员,还是李慧娘本人?
她望着若梅英,战战兢兢地问:“那个唱杨贵妃的演员呢?你替她上了台,她哪里去了?”
“在这儿。”若梅英揭开盖道具的一张帘子,箱堆里,果然躺着一个女子,穿着艳丽的杨贵妃服饰,沉睡不醒。脸上红红白白地上着浓妆,因为出现在不合宜的地点,乍看像只鬼。
若梅英淡淡地说,“我让她睡着了。”
小宛急上前去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松下一口气来,不满地看着若梅英:“你这样做,知不知道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这里,而别人都告诉她刚才已经上过场了,她非吓疯不可!”
梅英这时已经休息好了,魂灵略定,款款站了起来,略一转身,衣襟带风,飘然有不胜之态。小宛看着,忍不住又叹一口气,一个人美到这样子,真叫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什么叫美女呢?就是不论坐、立、行、走、喜、怒、哀、乐,都尽媚尽妍,气象万千。而梅英的美,还不仅仅在五官,在身段,在姿态,甚至不仅在于表情,而是那种通身上下随时随地表现出来的女人味儿。
那时代的人,不论做什么都讲究姿势,抽烟的姿势,跳舞的姿势,手搭着男人的肩调情的姿势,甚至同班主讨价还价时斜斜倚在梳妆台上有一句没一句故作气恼的姿势……现在人省略得多了,最多学学吃西餐时是左手拿刀还是右手拿刀已经算淑女了。她又想起一件事:“哎,你是鬼呀,我看到你还可以说是有缘,怎么观众也都能看到你呢,难道你给他们开了天眼?”
“那没什么可奇怪的,”梅英微笑,“《醉酒》是我唱过的戏,如果是新戏,我就上不了。这就像留声机一样,不也是把有过的东西收在唱片上了吗?还有电影,不也是重复着以前的东西?鬼和人交流,就好比听收音机那样,只要对准频道,你们就可以收听到我了。”
“是这样吗?”小宛只觉接受不来,却也说不出这番话有什么不对。“不过,你在台上的表演确实好,我从小就在戏台上跑进跑出,还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杨贵妃演得这么神呢,那个‘卧鱼’的活儿,真是帅!”
“这算什么?”说起看家本领来,梅英十分自负,“我们的功夫是从小儿练出来的,什么拿顶、下腰、虎跳、抢背、圆场、跪步、踩跷……都不在话下。当年在北京,华乐园、广和楼、中和园、三庆园、广德楼、庆乐园、开明戏院,还有北京最大的‘第一舞台’,我都唱过,哪一场不是满座,要听我的戏,提前三天就得订票呢。那些茶房案目,不知从我这里捞了多少油水。那时候,张朝天每天都会来看戏,坐在前三排,固定的位子上,有时穿西装,有时穿青衫,手里托着礼帽……”
“你不唱戏以后,都做过什么?”
“找他呀。自从那年七月十三那晚他失约以后,我就到处找他,想问他一句话。直到我死,变成一只鬼,可是,我到处找不到他,他在哪里呢,是生是死,我找不到他,不会甘心的……”
小宛发现,若梅英的记忆是断续的,学戏,唱戏,与张朝天相识,相恋,相约,相负,接着就是冥魂之旅,中间没有间隔。
没有张朝天的日子,在记忆里全部涂抹成空白。
一颗心系了两头,一头是爱,一头是恨。连时间都不能磨灭那么强烈的感情。
中间的些许流离,坠楼惨死,全不肯记得。痛与泪,也都可轻抛,连生死都不屑,却执著于一个问题。
我要问他一句话。
怎样的毅力才可以支撑这样的选择,连重生亦可放弃?没有了所爱的人伴在身边,活三天或者三十年已经没太大分别,甚至生与死都不在话下。
她的一生,竟然只是为了他。
在他之前,她的日子是辛苦的,流离的,颠沛挣扎;他之后,则一片死寂,不论经历什么都无所谓。有大烟抽的时候醉死在大烟里,没大烟抽的日子坠死在高楼下。
她的一生,就只是为了他。是为了他才到这世上走一回的,也是为了他留恋在这世上不肯去,身体去了,魂儿也不肯去。
因为,她要问他一句话。
小宛恻然,问:“如果我找到张朝天,你会怎么做?”
梅英正欲回答,忽然一皱眉:“好重的阳气。”转身便走。
“哎,你去哪儿?”小宛要追,却听到门外有人喊:“小宛,小宛,你在哪儿?”却是张之也的声音,她急忙答应,“这儿哪,进来。”再回头看梅英,已然不见。
之也挑了帘子进来,诧异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咦,这女演员是谁?怎么在这儿睡?”
“你出来我再告诉你。”小宛拉着张之也便走,生怕梅英还在屋内,被阳气冲了。
散了场,小宛和张之也走在路上,小宛说:“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