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舌头把一个任他有多么强大的人压扁,压死,研为齑粉。嘿嘿,生而为人,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该怎么做好了。
在那个春天的那一个早上,我家老太太泡泡就是在人们尖利的牙缝中忐忑而过。一宿未眠的铁徒手等了她一个晚上和半个早上了。听说泡泡终于到了,他精神为之一振,一步跨出书房后,头顶春阳一照,非但没有使他的脑子更热,相反,却冷静了些。听响动,泡泡去了乌兰房间。这是普通人家女儿回娘家的礼节。听乌兰一片声说:别磕了,别磕了。他知道这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拜见母亲的礼节。接着,是乌兰的哭声。她哭女儿的时运不济,她哭天不公地不道。他听见泡泡陪着乌兰唏嘘了一会儿,便听见她破涕为笑了,她阳光灿烂地说:母亲大人,千万不要为女儿的事劳神伤心,女儿虽是女流,从小受父母熏陶,天大的事也担当得起的。一阵凉意像一片湿尿布,贴上了铁徒手的心口,听见泡泡说要去拜见父亲大人,他一个倒退三大步,返回书房,端坐案头,扯过一份公文,铺在面前。
乌兰没有跟来,只有泡泡和虎头来了。泡泡进得门来,铁徒手脑子正在高速运转,他想泡泡要是磕头,他该劝她别磕,还是像别的父亲那样安享这份尊荣呢。接着,他便明白了,他想的太多了。泡泡碎步跨进书房,僵硬硬一个万福,口称:
“民妇马孛儿只斤氏拜见知府大人。”
“马孛儿只斤氏?”铁徒手一个愣怔,她在说什么?哦,对了,泡泡原是蒙古孛儿只斤氏,没落已久的贵族后裔。他早把她的出身忘了,他只记得他给她起的名字。看见她的行礼,听见她的自称,铁徒手一下子气血两亏,在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那个名叫泡泡的可爱的女孩永远与自己无缘了。也在这一刻,他决定在不十分为难她的前提下有条件的成全她。他说:
“哦,马……马孛儿只斤氏,你有何事,请坐下说吧。”
“在大人面前,民妇哪敢放肆。民妇此来,不为他事,只因夫君马正天触犯国法,如果已被处死,求大人开恩,民妇领回尸首,如果活着,民妇求见一面。”
“哪有那么严重,给你明说吧:罪不为不重,却罪不至死,罪不为不轻,却不可放纵。”铁徒手字斟句酌说。
“那么,请问大人:如何可以开脱?”铁徒手模棱两可的话给泡泡吃了一颗定心丸:马正天可以保命了,但,保命是有条件的。她早已准备好了:不惜一切代价。
铁徒手说:
“马正天的问题涉及四方八面,尤其牵扯上了洋人。按说,给他来一个满门抄斩,都可找出百条千条理由来的。可是,念他是一方豪绅,也为地方做过许多好事善事,因此,本官不惜法外容情,多方说项,意在开脱。至于如何处置,目下并未确定,总的原则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要饶活罪,不义家财难保。”
“大人,民妇愚昧,不省得国家法度,便只好与大人说大俗话了:多少银子可以替马正天赎罪?”
“大概……大概……总得十万两吧。”铁徒手向来耻于谈钱,身为地方长官,又为钱所困,终于咬牙做了这么一件他从内心认为是再也下作不过的事情,眼看到了见着银子的最后关头了,他却羞于启齿,挣扎着亮出了底牌。泡泡抬头看去,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她不觉一个浅笑,随即,便端严了神色说:
“可以。什么时候交银子,领人?”
铁徒手抬手擦一把汗,也端严了神色说:
“交银子越快越好,领人越慢越好。”
泡泡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假思索说:
“民妇揣想,大人恐怕是不愿授人以柄吧。那好,银子明日交割,一个月后的今日放人。可是,民妇斗胆提醒大人一句:我家夫君必须毫发无损,如其不然,民妇情愿倾家荡产打制棺材。”
泡泡说这话时,完全不是一个女人的口气,更不是两个多月前那个鸟语花香的纯情少女了,她的口气比春天西峰的房间里还要阴冷。铁徒手心中明白,泡泡不是在说大话,狠话,马家几代人盘根错节,砍去树枝容易,根却不是一锹两锹就可剜得了的。
“好,就这样吧。”不等铁徒手话音落下,泡泡随意福了一福,扭头扬长而去,铁徒手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里,好半天喘气不匀。先前的软语哝哝,仍旧余音绕梁,忽然间,化为唇枪舌剑,先前的红袖冉冉,仍旧赏心悦目,忽然间,化为巾帼战袍。抬眼望,斯人远去,空余一地落红。他惨然一笑,随口吟出一阙词儿来:
孤馆愁帏,漏下宵除尽。淡淡烟光,疏影竹影中,鬼语唧哝。久作了昏沉沉,断肠人梦。多管是受凄凉,苦海儿满,泉路儿不通,但见那靠云屏,残灯欲灭,隔纱窗,斜月不明。我这里觅声音,总掀帘栊,他那里立空庭,露冷星寒,泪眼相迎。回首浮生,回首浮生,枉害了春花秋雨悲欢病,枉害了春花秋雨悲欢病。
铁徒手独自伤悲了一会儿,心中颇不是滋味,他想,他与泡泡主仆一场,知己一场,他是不忍心泡泡终身为奴才将她下嫁于人的,其中,虽颇多功利目的,还不至于因此情断义绝吧。将心比心,他处世难,泡泡也难,都有一个由事不由人的不得已在的。于是,他的心绪又好了些,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他想,泡泡此时一定与他是同样的一腔幽怨,无由诉说。于是,他便代她一吐情怀了。他以泡泡的口吻吟道:
夜深也,月凉凉,凄风阵阵,旧路儿还认得柳影墙根。我须索侧身儿,把重门闪进。满庭中梧飘落叶,苔冷苍痕。见萧郎掩纱窗,病在床头,倚枕频咳,一点灯昏。他为我竟作了断肠人。怎奈我秋林下,鬼语啾啾苦墓门。苦坏了此时心,苦坏了此时心。愿郎君早寻个山无穷水无尽,愿郎君早寻个山无穷水无尽。
事情的进展出人意料的顺利,我家辉煌百年的一刻来临了。在我还小时,马登月反复给我说,我家老太太为了买马正天的命,耗费了五马车的银子。后来,我问过许多年龄比马登月大的人,他们离已逝的时间更近一些,而且,他们许多人的说法大致接近,于是,我便以,人都这样说,事情就是这样的,或者,少数服从多数,一定要相信群众,这些原理,采信了多数人的说法,否决了马登月的观点。尽管他是我的爷爷。我爱我的爷爷,但,我更爱真理。我在大义灭亲,相信别人,否定爷爷时,思维其实是相当明晰的,我知道,真理这玩意,有时候还真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你不服都不行的。苍蝇蚊子成群结队,是因为其力量弱小,虎豹豺狼独往独来,是因为有我就足够了。当然,世间事很复杂,我们必须一事一议,切莫非此即彼,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话说得满一点,没有关系,任何话不就是话嘛,真理也不过是一些话的堆积嘛,不过,具体做事时,切不可绝对,绝对害人,也害自己。我相信别人,摒弃马登月的说法,是因为以我的性情爱好出发,别人说得更有趣儿。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他们说的都是十万两银子,只是运输形式不同罢了。这很重要,十万两银子是这条资讯的核心价值,如果在这方面有任何争议,使用这条资讯时,都要慎之,又慎之的。我们都是严谨生活,严谨求真的人。难道不是么?
西峰的老人说,那个名叫泡泡的漂亮女人,挥手就是十万两银子,买回了马正天的一条命。交割银子那天,马家共雇佣了一百名挑夫,每名挑夫都是一身葱白府绸衫裤,腰里、头顶缠一条红绸带。这些都是马家统一提供的。一百人排成一字长蛇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锣鼓秧歌队。秧歌是陇东地区特有的大秧歌,长袖如风,婀娜如柳,锣鼓是威风锣鼓,从古代军乐中演化而来的,铿锵悲壮,动人魂魄。家丁手持各色武器,在队伍前后游动巡逻,一个个凶神恶煞,喝喊驱赶试图靠近队伍的人群。队伍的最后面是泡泡,她没有坐轿,而是骑了一匹高大白马。那马真叫个白,全身一根杂毛都没有。她没有穿旗袍,也没有穿裙子,而是一身江湖侠女打扮。粉底蓝花短袄,款款束缚酥胸,红绸宽裆长裤,恰恰凸现臀围,神情漠然,眼望高天,马蹄得得,身姿颤颤。用西峰人常用的话说:摇了铃了。意思是说,某人像打铃那样风头健旺。那年月,女人的这种打扮,在大都市的洋人租借区或可偶尔一见,在偏僻封闭的西峰,简直比精屁股女人迈步走在大街上还惹人眼目。何况,这是马正天的女人,理应仪态一方,风化闺门的女人。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