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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大踏步而去,他跟在我的身后,不断地问:你咋了,你咋了,你到底咋了吗,你说嘛!我说,走,咱们到饲养场找赵五能耍去!
当天午后,海豁豁又去了马登月家,他手中提了一个猪脖子。这猪真肥,肉足有五指厚,粘连在肉上的一层大油,在阳光下泛着生生的白光。马登月还在揣摩他的诸葛马前课,嘴里嘟嘟囔囔,看起来煞有介事。海豁豁把猪脖子往地上一撂,又扑通跪下了,说了声:马叔,你老人家,你看还有禳解法没有,救救你家侄子吧!当即嚎啕大哭。马登月好似早料到了,他不紧不慢转过身来,笑笑地站起来,款步走过来,扶起海豁豁,胸有成竹地说:这娃,事儿我都知道了,我给你掐过了,虽主大凶,却有禳解余地。贫道方才访天问地,求告四方神主,已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海豁豁一跃直起身来,一把挥去泪水,抓住马登月的手,边摇晃边问:马叔,真的,马叔?马登月扬起头,念出一串词儿来:黑猪一半白,白猪一半黑,活而死,死而活,活而又死,死而不活,天上一半阳,地上一半阴,阴阳和合,上下圆满,信天命,尽人事,一路通,路路通,弟子违拗天意在先,泄露天机于后,舍身救人,乃仁者本分,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海家贤侄,尔速去,善后事宜,弟子自当之。
马登月说的神神道道,海豁豁听得糊里糊涂,大意他却听明白了,当下喜不自胜,悲不自胜,只听刷地一声,泪水霎时糊了满脸,他双腿一屈,又跪了下去,猛听得马登月一声断喝,嚷嚷道:
“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天,天下文明。终日乾乾,与时偕行。或跃在渊,乾道乃革。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亢龙有悔,与时偕极。叫汝速去,汝还不速速去休,如此惺惺作态,是何道理?”
海豁豁只听得龙呀天呀的,半脑子糊涂,半脑子害怕,又听得叫他速去,他倒是听得明白不过,大惊失色,来不及磕头,一骨碌爬起身,风火闪电去了。
杀死了,已经煺去一半毛的猪又活过来,逃走,这种离奇的事极其罕见,在方圆百里范围内,被人们口口相传的仅有一桩。当年,脚户头儿牛不从,在帮助铁徒手平定了脚户叛乱后,得到了不少赏银,那一年春节,牛不从特意买回一只大肥猪,在杀猪时,发生了与海豁豁家类似的事情。乡里对此有传之久远的说法,杀死的猪逃离屠案,必主大凶。既是久远的说法,那一定是先前有人遭遇过,并且,随后,家中频遭灾难。在乡村许多荒诞不经的事情,其实,有源有流,有鼻子有眼睛。牛不从家的猪,一直跑出去两里地,才被人打倒,抬回来重新开膛破腹的。开春后,牛不从的老婆纽纽好端端死了。那个春节,牛不从家是在极度的恐慌中度过的,从生下来就没放开过肚皮吃猪肉,猪肉煮熟后,老老少少却如吃糠咽菜,个个食之难以下咽。正月初七是人七日,鬼要过年的,人不能出门的,乡俗叫:七不出。可这天一大早,牛不从的老婆不见了,家人找遍了家中所有的角落,连老鼠洞都掏过了,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牛不从在家坐卧不宁,他把孩子交给老人,冒险出去寻找。又不能进别人家去寻,怕鬼跟着他穿堂入户,他只能站在院墙外,挨家挨户喊:我老婆来你家没有?友好点的人家会回答:没见嘛,大过年的,老婆怎么会来我家呀,别着急,到别人家再找找。不友好的人家会隔墙撂出一句噎死人的话来:你到我家猪圈看看,兴许那头老母猪是你老婆变的。有些人表面在关心,口风中却在含沙射影,他们说:哦,我家没有,别着急,想必不会出啥事。要不,你赶紧去府衙找找,说不定当了夫人呢。正月十六,牛不从终于找着老婆了,他已找遍了所有亲戚,周围十几个村庄的所有住户,他突然想起,在离他家不远处,有一口枯井,说是十几年前的那场大战乱中,好几个活人被乱兵扔下去淹死了,此后,井便荒废了,常年无人管护,据闲人说,多年前,已干枯了。其实,开始寻人时,牛不从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他强迫自己不去这里,去了,就意味着他从心里已判定老婆不在人世了。半个月的寻找,他已彻底灰心了,他已能够承受任何结果了,他慢慢走近井边。高原上的土井都要钻进几十丈深,才可抵达含水层。爬在井口,根本不可能看见井底物事的,但他一眼就看见了纽纽。他默默地找来几个帮手,用皮绳拴住腰,他亲自下去,把纽纽提了上来。她的尸体已开始腐烂,尸臭差点将他熏晕在井下。他没有流一点眼泪,全家人没有一个人流泪,自从死猪复活后,全家人似乎都在等待这个结果,无论落在谁身上,总得有自己的亲人去承担灾难。死了一个人,全家人都暗暗松了口气,但愿这一桩灾难会是灾难的全部。等待了半个月,结果终于揭晓了,在难熬的等待中,全家人的血慢慢冷了,心变得硬了,意志力经受了前所未有的磨炼。
牛家草草办了一场丧事。丧事后的法事规模却极其宏大,方圆百里,从未做过这么大的法事。和尚,尼姑,道士,巫神马角,鼓乐班子,戏班子,来了数百人。牛不从在知府那里获得的赏银花得一文不剩。他知道自己做了昧良心的事,挣了昧良心的钱,赔了一条人命,所有的不义之财花得干干净净,这下总可以了吧?但他心中无底,深夜,他去一位名震远近的神婆那里去求卦,神婆告诉他,要把事情彻底摆平,还得死两个人。他问,是老人,还是孩子,神婆说,老人不死孩子死,孩子不死老人死。神婆家离牛家只有五里平坦路,问完卦后,大多人家还没有熄灯入睡,他动身回家,直到天亮,他才走进家门。他昏睡了一天一夜,然后,把问卦的结果告诉了父母。当夜,父母双双悬梁自尽。可是,没过多久,一个深夜,牛不从家突遭大火,竟无一人逃得了性命。牛家的惨变成了四邻八乡永远活着的教科书,报应轮回之说深入人心甚嚣尘上,在此后长达一个甲子的时间里,有许多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花了无数心血,想把迷信给破除了,可是,当人们问及,牛家已经杀死的猪为什么又活了,牛家为什么接着又遭灭门之祸,自诩手中握有科学和真理的人,只能以巧合、偶然之类软弱无力的话回答,在说这些话时,他们自己的脸先红了,理不直,气不壮,就像被人当场捂在被窝里的奸夫淫妇。
海豁豁家的猪死而复活后,对我心灵的震荡是巨大的,此前,我听说过牛不从家的事,我虽然不喜欢杏娃,但,那只是不喜欢,让他死,或让他爹他娘死,我都不愿意。捶他一顿,给他一点难堪,我愿意。我俩的事情没有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不幸将降临这一家,那一天,我心忧伤,胡天胡地。晚上,我与马登月睡下后,怎么也难以入睡。马登月睡了一觉,发觉我还在辗转反侧,他说你咋不睡觉,我说我睡不着,他说你在想心事,我说就是的。他说你屁大的娃娃有啥心事,给你个女人,你也拿不下那活儿。我说我不是想女人,我是想海豁豁家那头猪。他说,没出息的货,想女人多好的,想猪。我说死了的猪为啥活了呢,真的要死人吗,马登月笑道,真是个瓜毬娃,猪太肥了,刀刃短了,触到了心脏,但没有刺穿,猪死倒是死了,却没有气绝,是暂时性假死,缓了半天,又上来一口活气,跑了。我说,遇到这事,真的对人不吉利吗,马登月冷笑几声,夜幕下,我感觉他严肃异常,他说,神鬼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略信有影儿,坚信则必然应验,为啥不语怪力乱神的圣人还要说祭神如神在呢,神鬼自在人的心中!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死猪复活是碰巧的,因心虚恐惧而死人,却是必然的。
在我的印象中,马登月从来没有这样正经说过话,那一晚,他说的话,我全信了。说完,他又异常严肃地警告我,不要把今晚他说的话透给别人。我答应了。我信守诺言,给谁都没说过,包括心心相印的哈娃。但,我不明白,这又不是什么扯是非的话,为什么不可对他人说。多年以后,我明白了,知识是一种权力,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些道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马登月知道的多,别人知道的少,他处在世事风暴的中心,他安然无恙。
我再一次下定了读书的决心。
海豁豁家的丧事办得漂亮,客人来得很多,几十年不来往的乡邻都来了,管事的,跑腿的,尽职尽责,鼓乐班子尽平生技艺,换班演唱了三天三夜,把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