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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各人的账各人算。官府此举,在陇东这一路,只认马年两家即可,用不着派税丁风里雨里四邻八乡追着屁股去收税了。原来,收盐税是一大麻烦,脚户在产盐地从私家小盐场低价装上盐巴,避开大路,越过荒无人烟的长城线,抄小路,直接进了陇东北部乡村,走一路,贩卖一路,从陇东西南乡村兜一个大圈子,盐卖完了,就近在农村收购一些时鲜货,捎到西峰卖了,再把西峰的土货带到宁夏,就地卖了,或干脆以物易物,换了盐巴,再越长城线。这样,来回不放空,一个来回,等于做了三桩生意。对脚户,这本是不错的,可官府不干,盐税收不上,山货土产税也收不上。脚户都是一人一只扁担,白天,一人挑着担儿走村交易,目标小,税丁很难抓着,晚上聚堆休息,即使被一个两个税丁发现,也不济事,这些脚户都是吃力气饭和道路饭的,抡起扁担,三五个人近不了一个人的身,拔腿跑起来,就凭那些早被酒色掏空了的税丁?
岁月就这样一天一天推移着,脚户的光景虽然过的辛苦,却也不失为一种光景,老婆娃娃肚里有饭,身上有衣,他们嘴里唱着酸曲,在地广人稀的山区,仅靠一块拳头大的盐巴,或是一支木梳,一样女人用的零碎物品就可交得一个相好,热炕睡上,热饭吃上,热身子搂上,几趟生意做下来,到处都是相好。这日子美着哩!可官府是不让他们继续美下去的。朝廷对外一个败仗接着一个败仗,这场的款还没赔完,另一场的赔款人家把军舰开到家门口催要了,对内,这儿着火,那儿冒烟,一处火头没扑灭,另一处已把半边天映红了。这一笔笔款子,都是要老百姓出血的。就拿陇东这块,乱了十几年,死了一茬人,大乱刚结束,小乱到处有,官府进钱的路就那么可怜的几条,往外撒钱的手成百上千,黄土要是能当钱使,知府铁徒手恨把董志塬都卖了,反正据说这里的黄土层世界最厚。
到底有没有来钱的路?
那段日子,铁徒手自个把自个关在房子里,呕心沥血,搜肠刮肚,踱步揪头发,把胡子捋得一根根,一绺绺往地上掉,白天哄鸡踢狗骂杂役,晚上彻夜难眠,把能使的法子都使尽了,硬是鼓捣不出来钱的主意。那天他正在急得转磨磨圈儿,没有心思向丫鬟泡泡诵读那些有意思的词曲儿了,忽然泡泡双手上茶来了。泡泡说,老爷,请茶!他脑子还陷在事儿里面没出来,他说,这可如何是好?泡泡也没留意老爷的神色,便傻傻一笑说,这也不用太难为老爷,一只手端起来,一只手揭开盖子,张开嘴,滋溜滋溜喝就行的,喝完,还想喝,奴婢再给老爷沏去,咱家有的是茶。泡泡和老爷混得熟了,信口编排,逗老爷开心,铁徒手却从中若有所悟。
说起这个泡泡,她是铁夫人乌兰的陪嫁丫头,百伶百俐,学啥会啥,夫人喜欢,老爷喜欢,是目下铁家下人中最有头脸的。其中缘由倒也有些趣味。铁徒手少小时做的是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梦,中了进士,放了官后,梦却破了,整日间兵役钱粮,迎来送往,司法刑讯,脑袋里早长出杂草来了。晚上回到家,更无乐趣。乌兰虽是蒙古贝勒之女,也算是大家闺秀,不过,她是侧福晋所生,从小修炼的是家政女红,非但对琴棋书画一点兴趣没有,还从骨子里反感女人参与这些事。她不知从哪里听来一句怪话:书坊戏坊,是偷鸡摸狗的地方。这差点把铁徒手的鼻子气歪了。平素,家里倒是来几个清客的,那都是地方上的几个老秀才,又土又酸,他心说,用俊秀一点的屁股,说出的话也比他们用嘴说的要有些意思。他回到后堂的日子,过得也就要多憋闷有多憋闷,花前月下,一个人吁嗟呜呼子曰诗云一阵,喝几杯寡酒,独自玉树临风一阵,环顾左右,总是如吊月秋虫,说不完道不尽的孤寂凄惶。一夜,他心中万分苦闷,死活找不出排解之策,圣贤君子的诗文用来砥砺志向情操倒是百试不爽,以之安慰长夜难眠却有些发烧吃鸡蛋越吃越烧了。他猛地想起他抄有几卷淫词艳曲的,早年寒窗寂寞,夜深人静,偷偷拿出来,观览一过,心火倒可暂消。放官地方后,好多年他一心读圣贤书,立志行圣贤事,把这鬼名堂早搁得淡而又淡了。几年来,地方事务曾让他焦头烂额,他从箱底翻弄出来,在家人熟睡后,曾轻声朗诵过几回,身旁只有泡泡伺候茶水,她刚满十岁,混沌未开,百事不解,正好,她也算一个听众,有耳朵,却听不明白,红袖冉冉,却不解风情。嘿嘿,他有了恶作剧的快意。他读一首,偏头看看泡泡,她在那儿不咸不淡地傻乐。他故意问,泡泡,老爷读书好听吗,泡泡甜甜一笑说,好听。他说,你知道老爷读的什么书吗,泡泡甜甜一笑说,老爷读的是好听的书。他故意沉了脸说,你这个丫头片子,端的是不读圣贤书的化外野人,圣贤书如何敢以好听与否论之,犹如父母,岂可以丑俊言说?泡泡嘻嘻笑,低了头,只顾伺候茶水,并不搭话。他虎了脸说,好你个泡泡,竟不服王化,你笑个什么?泡泡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奴婢自是愚昧,老爷教训的是。可是,可是……他看见她心中有话,心下颇感惊奇,便柔声追问,泡泡羞红了脸,大了胆子说,万请老爷饶恕奴婢大胆妄为,奴婢虽愚昧,却听得出,老爷读的并非圣贤书。当下,他被惊得阴囊紧缩。他的心颤抖了,身子腿都颤抖了。他倒是不怕什么,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原来如此呀。小小粗使丫头,却是一片心性明敏,虽还不知道她听出了什么,但听出与圣贤书之不同,已不得了了。他不觉俯下身去,有些讨好地问,你听出了哪些不同,给老爷说说,说错了,老爷一腔圣贤胸怀,是不会怪罪你的。泡泡毕竟还是小女孩心性,当下主仆男女之分早烟消云散了。她娇声道,谢老爷大人大量雅人雅量,小女子斗胆了。她一行做着动作,一行说着话儿,把事情剖分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她说,读圣贤书,老爷的头是左右摇晃的,辫子是左右摆动的,老爷今宵读书,头却是前后忽高忽低的,辫子也像喜鹊尾巴,一翘一翘地。听了这话,铁徒手一时恼怒万分,可他是答应了泡泡不怪罪人家的,三尺童子不可欺,更不可失信于下人女子。他挥挥手说,今晚不用伺候了,你下去睡觉吧。
泡泡走了后,诺大的后花园就剩下铁徒手一人,正是晚秋季节,抬头,皓月当空,低头,草木萧瑟。悲哉,秋之为气也!他长叹一声。他忽地念起泡泡刚才说的话,不觉童心大起。他要试试她说的有无道理。圣贤书是用不着照书读的,该背的他早年已背的烂熟于心。他轻声诵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一蔽之,曰:思无邪。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才诵得几句,不知不觉,他的头左右摇晃起来,脑后的辫子也像牧羊女手中的柳鞭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左右晃荡起来。他心下一惊:果然如此。这下他留意了,努力端正身子,把定头颅不使摇晃,又换了几位圣贤言语背诵,一不留神,头又左右晃了,辫子又左右晃荡了。他捡起刚才读的手抄本,找出正读的那首艳词,把情绪调平稳了,力挺了身子,一板一眼读了起来:
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朝也睡,暮也睡,懒去梳头。说黄昏,又是黄昏时候。待想又不敢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把口问问心来也,又把心儿问问口。
原来是个妙人儿呀!铁徒手在心底这样使劲地欢呼了一声。顿时,他感到月圆中天,云走北斗,人约阑干,神飞天外。他立即要把泡泡喊出来,做彻夜清谈。奔出两步,又原地定住,心想,不妥,不妥,大是不妥,主仆有分,男女有别,中夜无人,喁喁私语,成何体统!他后悔把泡泡赶回去了,赶去又唤回,不妥又甚一分。要是像往常那样,老爷挑灯夜读,丫鬟身边伺候,天经地义,何为不妥。虽是有些心痒难耐,恨长夜难明,又好似,大雪天偶见腊梅盛开,一缕春风扫过脸面,黑夜独行,身陷迷魂地时,猛听到几声狗吠,几声鸡鸣,东方露出鱼肚白,大路传来人的脚步声,这一惊,惊得铁徒手,梦里拾钱,醒时枕头边银钱山样堆积,这一喜,喜得铁徒手,远处红云一闪,凑上一瞧,果然绝世佳丽,而且专是冲自个来的。他把两只手掌死死抵住,搓呀搓,磨呀磨,手心热了,手心烫了,手心的皮眼看裂了。他就这样搓着手渐入梦乡。
此后的夜里,铁徒手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