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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桐的手指在牛皮纸信封上摩挲,我甚至可以听到那种摩擦的声音。她的指尖很粗糙。她一定还在制作那些结实的面具。
“我来猜猜吧,这里写了什么。”
“好。”我们都坐到了床上。床上铺着一张年头非常久远的竹席子,都已经磨得发亮发红了。晓桐看了一眼,她认得这张老席子。这是我们家最老、最凉快的席子,因为在正中间有两个小洞,很扎人,所以别人都不用。
“都破了。”她说。摩挲信封的手指又伸向了席子。
她的手指停留在席子的小洞上,眼神又回到了信封上,她的身体放松,拉长的腰部有一个柔软的剪影,手臂细长,眼神也是一样的感觉。我突然有种感觉,这是她的房间、她的床、她的席子。她的食指、无名指上都戴着红珊瑚戒指,并不圆润,其实非常粗糙,还有些微棱角,我猜想这一定是她自己打磨的。
“上一次你写到不再去Disco了,沈越也不再出现了。你还说你开始学着和电脑交流,在自己的房间里戴着耳机听舞曲,也听大提琴,你说你的夏天是封闭的,你还问我,我们是不是都属于同一种人。我不回信,因为你已经把什么都说了。你是聪明的,需要倾诉,但不需要所谓教导。你知道,包括你的外公在内,都只能忍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长大,她的荒唐、狂放和封闭,对于那个人的成长,只有她自己有发言权。”
“我们的成长不一样。我的,很乖,并没有出轨,也没有什么爆发的时候。”我拿起那个信封,可是她的眼神却没有跟着动。
“都一样的。你只是把城市分割成几块,存放不同的感情,在一个地方乖巧,在一个地方清高,在另一个地方放纵。我只是把这些感情都散落到各条大路小路、散落到G岛而已。我们的世界是一样的封闭,我们都在逃避。”
“你留下吗,这次?”
晓桐摇了摇头。
我等她说点理由。她却一下子回到了信的话题。
“想听我的猜测吗?”
我点了下头。她想了一会儿,似乎终于从话题的线索里找到了一个开头。
“十年前,我爱上一个流浪艺人,他比我大八岁。我给他拍照片,他在台上、路边,他会吹笛子,会吹萨克斯,会弹钢琴,还会弹吉他、打手鼓……他喜欢乐器和他的童年有关,童年经历很复杂,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欧洲人,在文革的时候受了很多苦。他在很多城市的小酒馆、大饭店里演出。在每一个城市都不逗留超过半年。他说大城市给他的感觉,是很多个重叠的房间。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只相隔几米的实际距离,可是为了到达那里,你必须绕道而行,甚至以电梯代步。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绕道而行。”
我有点茫然,不知道她的意思。晓桐坐在逆光里,夕阳已经越过她的脸庞,在她的身后,她刚才还是披着光芒的,现在却停留在阴暗里,逆光中的脸庞,迷离起来,她诉说自己的表情,让我想起沈越,那都是诉说往事的表情,一个人留在阴暗里,不沉痛却低沉地说着往事。晓桐的眼珠转动起来,她捕捉到我的眼神,从那短暂的往事瞬间里迅速转向,微蹙着眉头,直视我。
“你给我的感觉就是,爱情和友情,就和你相隔咫尺,可是你得不到,你不愿意把墙敲掉,先毁灭,再看能不能拥有;你也不愿意绕道而行。所以你只能封闭自己在一个状态里,你给爱情下了定义,以你的标准去等待爱情撞上你。所以我担心的是,你会一直孤独下去。”
我低下头不愿意看她。我不愿意听到她这样说。似乎孤独是一个人爱情路线错误的表示。
“我没有做错什么。”我说。
“没有。你是没有。如果你那天答应了沈越,你就不是你了。你虽然不善于拒绝,但是你太固执。所以你会连同真正的爱一起拒绝。”
“可我真的不觉得我是爱他。”
“我认为他是爱你的。一个十九岁的孤儿,他比同龄人更知道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没有办法的,爱情不是一个人需要的事情。”
我突然有点烦躁。我从她的手里把信拿过来。我想把它撕了。因为那些独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在信里重复着我对于他的看法,而这也许只能说明我其实是在乎这个人的。
“就在外公去世的那天,我看到他在我们家门口。我有种直觉,那天是一个告别的日子,所以我和他也不再会见面了。”
我左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一使劲,信就被撕开了。我顺着那个小口子,把信撕成两片、四片、八片。
我把碎片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最后扔进了垃圾桶。
晓桐看着我做这件事情。
“你可以多说些新的事情,你可以做上海的代言人,说给在海岛上的我听。你会发现还有很多新鲜的事情可以做。”
“你真的把我想成一个失恋的人了。你不用安慰我的呀。”我强装笑脸,看着她。她已经盘腿坐在床沿了。宽大的条纹衣裤是紫色、绿色和白色相间的,颜色并非很淡,但她却有种植物般的清新。像是在山的背面,一棵湿润的植物。我体会着她对我的好,以她迂回、婉转的方式,表达着对一个爱心萌动的傻丫头的关心。
《二十岁》第二章6(2)
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儿。
“当然有新鲜事情。我其实挺会上瘾的——比如去跳舞、换个形象,现在有个趋势,是我开始对电脑上瘾。你想玩儿吗?”
“不知道。”
“有一些游戏,不过男孩子玩儿得多。我用电脑打字、写论文、上网浏览。”
“还可以干什么?”
“很多很多!我知道有人聊天上瘾,想想也觉得无聊。还有,网上能看到很多国外的资料,还有即时录影呢。”
“什么叫即时录影?”
“比如说,有一个国外的网站,把一个摄像机对准一个鸟窝,大鸟生了蛋,开始孵化,镜头里可以看到所有的蛋,然后他们把这个图像传输到网上,你就可以每天去观察那些蛋,这两天,可能蛋里的小鸟就会出来了!我天天都在看,有时一天上去几次,他们还有文字说明,这几天特别提示网友说,要密切注意小鸟出生的情况。”
“有点儿意思。现在可以看吗?”
“可以啊。我今天还没有看呢!”我说着,便开了电脑。启动的过程中,晓桐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
这就是我和小姨第一次上网的目的:为了让她看到小鸟孵化。
上网之后,我们惊呼起来,一只湿漉漉的小鸟露出来,半个身体还在蛋壳里呢!那时的上网速度非常慢,等再一次刷屏的时候,小鸟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了。
我们都变得很开心。除了爱情的话题,果然还有更加新鲜的事情。一只小鸟只能出生一次,生命一次,死亡一次。每一个这样的过程都是新鲜的。
小姨看着我上网。晚饭后,又突然鼓动我去寻找国外的画家、博物馆等等资料,折腾了整个晚上。为了帮她寻找一些画家的网站,我进了一个英国大学社区的网站,里面有一个聊天室,我看了几分钟,发现里面的网民素质非常高,大段大段地在讨论什么,有的似乎还引用《圣经》,有一个还提到了达尔文。我好奇地翻译给小姨听,她说:“你也进去问问吧,随便问什么。”
我随便起了一个名字进去。心里着实有点忐忑不安。这是我第一次进聊天室。屏幕刷得很快,那些人“说话”的速度极快,我还来不及看仔细,就刷屏了。虽然开着空调,我还是紧张得出了汗。为了不在小姨面前出丑,我尽量装作老练地去招呼别人。
那是一个学术类型的聊天室,问了一下,差不多一半以上的人都是硕士和博士。他们用大学内部的电脑网络聊天,他们很惊讶我这么一个“中国小女孩”是怎么窜进去的。他们都对我很友好。网管每天会不定时地更换“聊天主题”,有时人们偏离了主题,网管还会立即把新出现的主题搬到网页最上面,醒目地标志出来。
直到半夜一点,妈妈敲门进来。她发出命令,让我们都去睡觉。
“晓桐你怎么跟个孩子一样!”妈妈是这么说的。我和晓桐嘻嘻哈哈一笑。她搭着我的肩膀说,“明天继续!”
其实,小姨只在家里待了两个星期。
她陪外婆去了墓地、乡下,我觉得小姨并没有太多悲哀。我想问她,你是不是对外公没有感情?可是最终还是没有问。
小姨给外婆拍了很多照片,用很普通的家用傻瓜照相机拍的,她跟在外婆身后、围绕着她,拍她叠衣服、摇扇子、浇花草、走楼梯,还有在外公的墓碑前的背影。透过小姨的镜头,外婆的皱纹和眼泪、笑容和幸福都被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