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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层云山垂直高度穿越数种气候与生态区,非常少见地兼具四季分明与物产丰盛,更加少见的是,“采集文化和高度成熟的技术文明,同时拥有的例子实在是太罕有了。”再加上并非矿产不会有外人觊觎侵略,得天独厚啊……口里一边吃、脑里一边陷入沉思,符希喃喃。
“『流淌着蜂蜜和牛奶的土地』,『棒打獐予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
难得地自行发言。“以前不是的。”
“啊?”
“以前不是采集。”避开符希疑问的眼光,绢盯着眼前的鱼蔬视而不见:“果树和山药现在虽然都是野生,其实是很久以前族人种植下去的。野菜的质地不会这么细致,这些都经过育种。水塘不是自然形成,当时村子挖掘了用来养殖灌溉,也可以供水和救火。柞虫可以野地存活,但是远长辈说他小时候还养家虫。不过后来族群少过了这块土地能够养活的人数……”看不出是负面还是正面情绪地微微一笑:“我一个人,采集也就够了。”
凝视他斯斯文文的模样,不自觉说:“真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转眼望来:“你要我和一起去?”
“——好啊,我和你一起去——”终于意识到说了什么,专业的敏锐度才兴奋起来:“好、我、我当然一起去!袖子这么宽,你都怎么工作?换工作服?把袖子的系带束紧?你都用什么工具?应该不会是徒手吧,你的手指没有半点被植物伤害的痕迹——”
“……”是不是有微妙的改变,仍然微笑:“夜晚没有办法,你要白天也来才会知道。”
白天……符希沮丧,“白天我同样要工作……”
“那也没关系。”轻轻站起来背对,“以后你就在这里吃吧,”
音调听来平平淡淡:
“多一个人,层云也还养得起。”
***
一起吃的大概第十顿晚餐,符希说,“台风要来了。”
绢轻轻点头,神色不变夹起第二块鱼。
你知道?!“……会不会很危险?”
筷子仍夹着鱼,姿势不变似乎还浅浅在笑。
不可以掉以轻心啊,“你说不必缴税是因为房屋属于没有钢筋水泥的建筑类型,遇上台风不是一定会被吹垮吗?”
原来你是在担心房子。鱼块送进齿间,“每年都有几场,要是没有对策,层云山哪里剩得了古物被人觊觎。”
这样讲好像我是盗墓贼似的—;然而想起博物馆的贼窟出身,符希无以辩白。反省未久很快便重新陷入盗墓贼的快乐之中:“你都怎么防台?这个题目十分罕见,我明天下班立刻赶来,你教我做好不好?”
放下碗匙,静静摇头。“来不及。看这天色……”转睛慢慢扫过整个苍穹。符希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漫天火烧的诡艳晚霞——“天一亮就得开始。”
而且傍晚风雨就会很大,走那山径你也很危险。晚上就别过来了,他说,防台设施我会留到第二天给你看的。符希也觉得有理。民族传统智慧的判断,还是不要铁齿的好。再说台风来博物馆总要提高戒备,六年前业国大洪水淹得他们两百年博物馆只剩下四根塔尖露出水面,珍贵的馆藏善本书用冷冻升华法慢慢脱水,全部处理好据说还要另一个两百年。
是啊,博物馆里的人生,不必急的,如果要保存两千年,两百年算得了什么呢?修不好的文物便不要逞强去修,静静等待一百年后的新技术。符希向来充满耐性。
充满耐性——直到五点,自己都还这样以为。
仿佛一瞬之间进入另外一个情境,前一刻还计划得井井有条评估一切利害,一跨越那个时间点,登时坐立不安起来。
魔法般的,五点……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一下班就想夺门而逃的人啊?”华学姊一脸轻蔑兼忍无可忍,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啊!“不必拚命往外看了,你听这根本不是雨打,简直就是河流的声音,墙壁外面淌着瀑布,我看你连开门都有问题,还是趁着台风加班吧!”踅踅念转成了喃喃自语,“糟了,我都没想过气候对展览的影响,万一热带雨林联展的时候天气不好没有人来,那怎么办?查查看会不会有台风……”
气象局也不知道那么久以后的事的。抬头凝望窗玻璃上的水流,问他,可能还会知道……到底是怎么知道傍晚风雨会加大的呢,到底是怎么样的防台设施……
“学姊你不要骂学长了,学长想他女朋友嘛,恋爱中的人最大唷。好了我们不必烦恼,专心做研究就好了,行政部门会处理参观问题的,还会打很~~大~~的广告,叫大家都来看学姊带回来的猎头族缩小人头呀。”
真的不会危险吗……风雨这么大,不是我不相信层云族的传统智慧,可是他一个人……想起他细高挑儿的身形,符希咬住下唇。我实在应该留在山上陪他一起防台,然后说台风太大没办法来上班……
“什么恋爱的人最大,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点责任感都没有!还没尽最大的努力,就想着要交出去!”
防台工作粗重,下午已经有雨,难免淋得一身湿吧——层云族的雨具什么样子,下回一定要问——没做完又不能立刻更换,台风气候转寒……真想今天就问——
“出麻疹嘛!学姊你说我年轻,我很高兴呢!学姊也还很年轻!——咦、学长?”
抵抗风压冲出门外,“我回去了!”
“哇学长好猛,那我也走好了!学姊拜拜!”
“你——们——!”
***
单是奔赴停车场的距离就已经浸透,衣里鞋里的水在坐垫上预先出一个一个日后会发霉的湿痕。不开冷气挡风玻璃结雾,开了冷气湿衣裳贴身发抖,车窗照样看不出去——
像在自动洗车机里。
这样应该是开不上山,一边下结论一边朝山上开。过关斩将地躲过行道树的树丛然后树枝然后树干,仗着底盘高过积水直冲过去。终于在半块招牌准备砸在车头灯前一步——该说幸好这样的天候没办法开快——时煞车停下来。真的不行了,还是回宿舍去。
转头开了两公尺。现代建筑的机械城市都这样七零八落,那幢手工雕花的木楼,真的撑得住吗?
再开回去。雨刷岌岌可危了,不用又看不到。其实用了也看不到。实在没有开盲车的技术,回宿舍去再说吧。
……那村子里外密密的树,树梢比楼还高,树冠遮得住整个屋顶,雕刻建筑专用的树材结实沉重。如果吹倒下来,正好就垮在屋上……
转头已经分不出路面在哪里,找到左右的路灯当边线开在正中间。不知道越过第几根时,灯柱就在眼前拦腰弯折倒下来。倒抽一口冷气,留得青山在不怕上不了山——这话好像怪怪的——今天还是回宿舍吧。
……如果他不在了,以后上得了山又有什么用呢,超大的回转半径分不出是溅起的水花还是雨粒,掉转车头——
“禽、你会不会开车啊!”刺耳的巨大喇叭声包围过来,“老子已经倒楣到家要在这种鸟天气出门,还发瘟排在你小王八羔子后面!你要往东就往东要往西就往西,干嘛兜来兜去兜来兜去嫌路况不够差是不是!越野车就屌?!老子砸烂给你看!!”
“对不起对不起!”
我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不敢再想山上,不再回头半水半陆半爬丰游地回到住处。除下一身的湿透洗了澡,提着还在不断滴水的衣服开动洗衣机。竟然有点陌生的机器声响起,没有找到其他需要洗濯的东西,就只今天身上这套。也没有适合这个季节的替换衣物剩下。
好像都在山上……
“说起来,很久没在宿舍洗衣服了。”正确地讲,很久没在宿舍洗澡、很久没在宿舍吃饭、很久没在宿舍睡觉和起床,很久没住宿舍里了。只能等现在在洗衣机里的那套衣服烘干,赤着身体打开冰箱要做已经迟了很久的晚餐,不知多久以前买的蔬菜已经烂在保鲜盒里,吃剩的超商便当也远远超过了上面标示的保存期限。把一切清干净终于煮了冷冻水饺,坐在桌前吃完然后洗碗。洗碗机太久没用旧水积存发臭,又花了好大工夫重洗。
明明做了这么多事,离睡觉的时间却还很早。
几个月来第一次一个人的晚上,工作没有带回家来,拿了书要看,读过好几遍的文字茫茫地进不了脑子。为什么想不起来,“我以前夜里,到底都是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