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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们,重逢了。
这时,他们突然意识到,“重逢”,原来并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任何一个偶然,都有可能使他们永不相逢。餐桌上一下子沉默了,潘红霞脸白了,她恐惧地盯住了对面这张脸,眼前闪过吉普车从悬崖绝壁上坠入江流的可怕情景。一只鹰在盘旋,江面咕嘟咕嘟只是打了个大漩涡就把一切都吞没了。原来,能够这么近地、真切地、哪怕是痛苦地看着这张亲爱的脸,这活生生的人,已经是神的恩惠……
她默不作声端起面前的酒杯,把它喝干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说高兴的事!”老余打破了沉默,抓起酒瓶,先给自己满上,又给刘思扬、丁克满上。忽然发现潘红霞的杯子也空了,“咦”了一声,也顺手给她满上,一边说道:“郑岫、张莲,你们就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哪个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喝什么红的?你们又没怀孕,来,都换白的,红酒有什么劲?那是小孩儿喝的甜水!”
于是,就都喝白的了。白酒真是好东西,它能以最快的速度驱赶忧伤。两三巡过后,餐桌活跃起来,酒精使每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像孩子一样坦诚和快乐。刘思扬喝得最多,他一边喝一边说道:
“这几年,别的没见长,只长了两样东西:年龄和酒量。”
他乐呵呵地说,可是人们还是听出了那话中的失落和伤感。潘红霞突然觉得是那么那么心疼他,心疼使她自己的心真的绞疼起来,抽作了一团。她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曾经雄心勃勃的脸:这几年他经历了什么?他注意到了这个,冲她举起了酒杯,
“怎么样潘红霞,敢不敢跟我干一杯?”
身旁的小玲珑,清醒的滴酒未沾的小玲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行,潘红霞没有酒量,上次她就喝醉了。”
上次,就是三年前,毕业聚餐那一次,潘红霞是醉了,否则,她怎么会趴在小玲珑耳朵上,说出那个天大的秘密?可那一次他们都醉了,所有的人,男男女女,无论刘思扬、老余,还是小玲珑或者郑岫。郑岫告诉他们,从此他们将告别天堂重返人间。现在,他们在人间打滚已经快打出了一身的茧子,特别是郑岫,他们都注意到她看上去比三年前要老多了!
潘红霞举起了酒杯,冲着小玲珑而不是刘思扬,说道,
“小玲珑,咱俩干一杯吧,我喝酒,你喝茶,为了——”她迅速瞥了一眼她的肚子,“为了将要来到人世的孩子!”
她把杯子端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目光炯炯地、挑衅地望着那大腹便便的女人,他的女人。小玲珑没再说话,她端起了茶杯,想了想,放下了,顺手夺过了刘思扬的酒杯,一仰头,把满满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你疯了!”刘思扬惊呼,大家都惊呼。
“去他的科学吧!”小玲珑笑了,红云立刻爬上了她的脸颊,她顿时快活起来,“我都快被你们馋死了!我不信一杯酒就能生出怪胎。”
她两眼像星星一样,闪烁着,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告诉你们说吧,我其实一直非常害怕,特别怕,我怕我会生出怪胎!真的,我做过一个梦,那个梦很不好,我梦见我在雪山上走,走啊走啊,突然看见雪里露出一个小孩的头,只露着一个头,黑油油的头发,黑极了,没有身子,身子被雪埋着。我蹲下来,用手刨,刨雪,刨啊刨啊,可我怎么也刨不出来,我怎么也刨不出那婴儿的身体,雪光晃着我的眼,那婴儿忽然睁开眼睛,看我,那眼睛好奇怪啊,像老人的眼睛,像一个悲哀的老人的眼睛……我吓醒了,一摸,一头的冷汗。后来我反复做过好几次这个梦,同一个梦,太恐怖了,我永远也看不见那个孩子的身体,奇怪不奇怪?”她说。
这怪诞的梦,让快活沉寂了几秒钟。刘思扬忽然一伸胳膊把小玲珑揽进了怀里,怜惜地、疼爱地说:“你呀!你呀!”郑岫马上叫起来:“那是你太敏感了小玲珑,太娇气了,你应该学学我,拉屎的工夫就把我老大生出来了!你这样想:不就是下一颗蛋嘛!”
张莲也说:“这很正常,小玲珑,好多孕妇都有过这种恐惧。再说,梦都是反的呀!”
我再也找不到你(5)
“喝酒喝酒!”老余一挥手打断了她,他又开始给所有空下来的杯子里满酒,“刘思扬,你刚才说,这几年,长了年龄长了酒量,能长酒量不错呀!不像我,光长年龄了,要是我有酒量,我至少应该和丁克一样,是个副处了!”
丁克叫起来,不依不饶,大家都笑了,说:“老余自罚一杯!”老余嘿嘿笑着,晃了晃瓶子,说:“没了!”刘思扬马上跳起来,跑回屋去,不一会儿又拎了两瓶白酒出来,他把酒瓶砰地戳在了桌子上,学着大款的口气说:“酒是什么?水嘛!”一支胳膊又马上伸过去,重新把他怀孕的女人搂进了怀里,“宝,你可不能再喝了,啊?”他亲昵地、像对孩子一样说道。
老余开始打通关,一人一杯,一口气灌下八杯,八杯下肚他高兴地唱起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他唱得荒腔走板,得意洋洋,脸红脖子粗,没有一个调儿在应有的位置上,张莲堵住了耳朵,小玲珑则捂住了肚子,
“住口住口!你要害死我的孩子啦!你要让他变成一个五音不全的音盲啦!”
“我这是摇滚风。”老余回答。
酒精烧灼着每个人,人人都失重了,在飘,张莲笑嘻嘻说:“郑岫唱一个吧,我想听郑岫唱。”从前,郑岫是他们中间,唱歌唱得最好的一个。郑岫就唱起来: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着我成亲是我大……”
她唱的是新电影《黄土地》中的插曲,她的嗓子,喝了酒,特别适合唱这种忧伤的民歌: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里头就数咱女儿可怜,女儿可怜,女儿哟——”
小玲珑泪光闪闪,望着她,等她唱完了,小玲珑就用手捂住了脸,哭起来。
“郑岫啊!郑岫啊!”她抽泣着说。
刘思扬搂紧了她的肩膀,用嘴唇轻轻吻她的头发,让她安静下来。他显然也喝多了,脸上挂着比平时更温柔、温柔一百倍的微笑,爱人的微笑,永远让女人动心不已的微笑。郑岫忽然说:“刘思扬,你也唱一个吧,唱《怀念战友》,还记得吗?”
潘红霞的心一阵狂跳。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他一仰脸,唱起来,那么悠扬,悲伤,催人泪下,可他的脸,仍然温存地笑着,好像那唱歌的是另一个人,好像他身体里还躲藏了另一个人似的。
“不行了,记不住歌词了!”他摇摇头,快乐地说。
这时只见丁克站了起来,说:
“你们大概都忘记我是个诗人了吧?”
没头没脑,但是老余马上接了腔,
“你原来是个诗人?恕在下健忘。”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张莲嘻嘻笑着说。
“我要念一首诗,”丁克严肃地望着他们,望着大家,不理会那些打趣的话,“不是我的,是里尔克的。”他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算是润嗓子,突然大声念起来:
“他从灰暗的簇叶下走来,
一身灰暗如同这座橄榄园,
他把盖满了灰尘的额头
埋进满是尘垢的灼热的双手。
这是在一切之后。这是终点。
既然快要失明了,此刻我必须离开,
你为何像这样情愿,我得说
你存在,但我不复能将你找见。
我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的心头,不在。
不在别人心头。也不在这岩石里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我孤独无依。
……”
他颓然坐下了,那是一个诗人最常见的表情。
只见潘红霞起身离了座位,她朝他走来,朝这位不走运的诗人,满身尘埃的诗人,从前的诗人走来,脚步有点打晃,但是目标明确,她走过来站在了他面前,望着他,忽然俯下身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滚烫的嘴唇,像火炭一样烫得他一哆嗦。
“这是给里尔克的。”她说。
她转身就走,但丁克一把抓住了她,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回过头,丁克说道:“潘红霞,咱俩得干一杯,你还从来没和我干过杯呢!”
“好啊!”她回答,嘴唇红艳如花,她探身从桌上端起了一杯酒,也不知是谁的杯子,那酒,鼓荡着,飘散出浓香,他们“叮”地碰响了杯子,酒泼出来,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干!”她豪迈地说,一饮而尽,突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们谁还和我干哪?”她问。
她就是在喝完这杯酒之后彻底醉了。大地在旋转,天也在旋转,头上,葡萄架开始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