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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极其厌恶那一套关于教育孩子的理论:那是一个将神奇的不可知的生命奇迹一点一点改造和格式化的过程,是一个解构奇迹的过程,解构奇迹,使它最终能被“人群”解读。生而为人,谁又能逃脱得了这可悲的宿命?潘红霞当然知道这个,那是她不能阻挡的,她只是、只是想尽最大可能延缓那最后结局的到来,她只是、只是想尽最大可能为这个她爱的孩子保留一点奇迹性。
飞飞六七个月大的时候,特别喜欢她们家的一幅花窗帘,那是一块色彩极其艳丽的花布,玫瑰红为底色,上面有着梵·高风格的向日葵图案。飞飞对这窗帘非常痴迷。当风从敞开的窗子里涌入,将窗帘吹得如同仙袂一样鼓荡的时候,飞飞就冲着那窗帘,灿然一笑,然后就伸开双臂,从抱她的人怀里,探出她的小身子,试图纵情一跃,扑入花窗帘的怀中。她仰着迷人的笑脸,多少次,想扑入花窗帘鲜艳的怀抱。每一次,她都很失望,她挥舞着小胳膊,咿咿呀呀地,叫着,用神的语言和花窗帘说话,说服它,乞求它,最后她就难过地哭了。
她妈妈说:“噢噢,傻孩子呀,傻飞飞呀,那是一块花布,懂吗?花布怎么能爱飞飞抱飞飞呢?”
可是这情景,每一次,都让潘红霞深深感动。她想,孩子她看见了什么?她一定看见了我们所看不见的、被世界遗忘的东西。
咿咿呀呀的飞飞,说着神的语言的飞飞,一天一天,长大了,学会了人的语言,忘记了神的语言——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潘红霞姐姐对潘红霞的评价很干脆,只有两个字:有病!她觉得妹妹的一切都是病态的,畸形的。所以她独身,所以她病态地去爱一个孩子。
飞飞对小姨很亲,而且,信赖。这信赖和亲爱的程度都让她妈妈嫉妒。飞飞十二岁那年,她的一篇作文被老师推荐登到了《小学生之友》杂志上,拿到了三元钱。那当然是飞飞第一次挣钱。全家人逗她,问她这钱怎么花?她不说。她拿这三元钱去花店买了一枝玫瑰,送给了小姨——因为那天是2月14日,圣瓦伦丁节,情人节。
还附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我永远爱你。
潘红霞为这玫瑰和誓言,留了一夜的眼泪。
2001年,新世纪第一个新年前夕,潘红霞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封信,是飞飞写给她的。飞飞这样写道:
“小姨:
新世纪到来了,我想送一份特别的礼物给你。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是关于爱情,别嘲笑,故事中的女主角是——我……”
潘红霞没有嘲笑。她怀着感动读完了一个十六岁小少女“初恋”的故事。她知道那是关于爱情的幻想,可是仍然有着稚嫩却尖锐的疼痛。飞飞告诉她这是一个“过去时”的故事,他们结束了。她,和一个她爱的男孩儿。可是疼痛没有过去,她仍然想念他,为了抑制这想念她把自己的小胳膊咬出了一个一个血牙印。她说:“想念,真是折磨人啊!”看到这里潘红霞眼睛涌出了泪水——她太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
“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这一切会过去。我也知道它会成为过去,可是,小姨,这‘成为’需要多长时间呢?需要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多少秒?这是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你的啊!”
但是过去了。现在飞飞不再忧伤。她在熬过了三年高中魔鬼生涯之后,考进了南方一所大学。其实,在高中的最后日子里,飞飞就已经“过去”了,活了过来。她一边忙着准备高考一边开始和班里另一个男孩子“好”。她偶尔来小姨这里坐坐忍不住会讲起她的恋爱。那是一个特幽默特有趣的男孩子,“典故”很多,飞飞讲得眉飞色舞。有一天潘红霞终于忍不住问飞飞说:“那个人呢?从前那个,他现在在哪儿?你还想他吗?”
恶魔吹着笛子来(4)
飞飞做了一个很戏剧性的动作,她拉过了小姨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胸前,胸口,心脏那个部位,
“他在这儿,”飞飞回答,“这一生,他都会在这儿,我把他永远收藏起来了。”
收藏起来,就像收藏一件古董和珍宝,然后,好好生活,享受生活的一切快乐。是啊,这多么好!多么合情合理和健康!潘红霞几乎是在妒忌飞飞了,妒忌她能够爱得这么平凡。
从飞飞那里她知道了有一种药叫“毓停”,知道了什么是“药物人流”。“我们班谁谁谁吃‘毓停’了。”飞飞这样告诉她,就像从前的孩子告诉大人谁谁谁吃了打虫药一样面不改色。终于有一天飞飞自己也去买“毓停”了,她说出这事时把潘红霞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她不是为自己买的,是为她最好的朋友,她的“死党”。他们几个死党特侠义特江湖地一起为朋友打胎。还真让他们给打下来了!还真让他们平安无事地打下来了!事后潘红霞才知道药物打胎是必须在医院做二十四小时监护的,是必须在医生的帮助和指导下才能完成的,因为它有诸多危险因素,比如,可能导致致命的大出血,等等。这几个胆大包天不要命的孩子啊!潘红霞一把搂住了飞飞,抱住了她,说,
“飞飞,飞飞,你要向我保证,以后,绝不再发生这样的事,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样的难题,不管你在哪儿,你都要来找我,听到了吗?”
飞飞后来给潘红霞讲了她朋友的故事,讲她朋友的恋爱史——那真称得上是“史”,因为她从十三岁第一次“失恋”之后,就一个接一个地换男朋友。但是飞飞说她很纯洁,“你不能认为她男朋友多还打胎就认为她不纯洁,”飞飞说,“她只是比别人更爱男人。”
这个爱男人的女孩儿,为她失去的这团血肉,起了一个名字,叫“小无过”。她叫它“小无过”,在失去它的第三天,这个小母亲给小无过写了一封信,她这样称呼它:“小无过,我亲爱的孩子,我的骨肉!”然后,在十字路口,把它烧掉了。
这封信就这样化为灰烟寄到了冥间,寄给了那个还没成形的鬼魂。
三月里的一天,潘红霞去邮局,是为了给在南方读大学的飞飞寄一本书。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因为,那书并不重要,可是她去了。太阳很好,初春的北方,难得有那么暖和的太阳,一出门她就闻到了刚刚融化的河的气味,大概她走神了,所以,她没有看见那辆突然从楼群里冲出的摩托。
她被撞倒了。
骑摩托的小伙子,梳着马尾巴,在早春三月勇敢地穿着一条膝盖露肉的破牛仔裤。他没有逃逸,他说阿姨我送你去医院。潘红霞试着站起来,还好,腿没问题,她晃晃脖子,头也没问题。她看看那“马尾巴”,嘴唇上毛茸茸一道淡淡的小胡子,这让她想起了飞飞,她说:“没事儿,你走吧。”
她放走了“肇事者”。他还是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他说:“阿姨,万一有事,你打电话通知我。”
她笑了。
夜里觉得右臂很疼,爬起来,吃了“芬必得”,药劲过去后依然疼着。第二天,上午刚好没课,她想起了去医院。
拍了片子,骨头没事,只是软组织挫伤。
但是大夫在她的腋下部位摸了很久,然后,建议她去妇科。事情就因为这偶然的撞击开始了。
十天之后,她拿到了那结论,那判决。女医生问她:“你老公没和你一起来吗?”她说:“没有。”
那结论是:乳腺癌,晚期,而且,扩散转移了。
有几秒钟也许更长,她眼前起了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女医生的脸,还有,诊断书,那上面的字迹,那些隐藏着暗语的符号,一切,都被这白色的大雾笼罩,虚幻、轻飘、不真实,像默片时代中一个电影镜头。
那是一个有风的上午,风把天空刮得很晴朗,也很冷。她轻飘飘虚幻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突然笑了,她想,在天堂里走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忘记了打车,只是朝前走、走,走了很久,忽然发现那是和她的家背道而驰的方向,那是一个南辕北辙的方向。她又掉头,再往回走,路边有家书店,她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书店里。有人拦住了她,说,“女士请存包。”她愣了半晌没有听清楚。那人又说了一遍,指指她身上的包,又指指前台,她明白了,“噢”了一声,心里清醒了一些。她把包存了,包里,有那个致命的诊断——要是能把它丢了就好了,她突然闪过了这么一个孩子气的念头,要是能把它弄丢让它消失多好啊!
她又笑了笑。
她在一排排书架前浏览着,徘徊着,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可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直到那几个字跳出来,强人一样,挡了她的道,她愣了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