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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米小米,怎么这么任性啊?”玛达姆吴说。
“米小米,”布波脸色变得很严肃,“你想一想,我们可能放你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吗?”
“是啊,你一句西班牙语不会说,英语也不行,你怎么去?”玛达姆吴又说。
“酱子好啦,”杰米说话了,“我陪你去,去巴塞罗那。”
“你少添乱!”布波严厉地呵斥了一声,“要去,都去!要不去,都不去!谁也不准自由行动!”一眨眼工夫布波就从米小米手里“篡夺”了领导权。
“行啊,那咱们就都去!”辛小丸子说话了,“咱们大家陪你飞一遭,大不了,让‘埃塔’劫去做一回人质,大不了,碰到一颗‘基地组织’的炸弹,大家一起玩儿完!有什么了不起?行前每人写一份遗嘱,寄回家去,免得身后有什么交割不清的事!”
说完,她瞪着米小米,米小米也瞪着她,两人怒目相向,突然间就都笑了。
米小米,你不能这么自私啊!她想。
米小米,人生到处都有遗憾啊!她想。
这一天,他们玩到很晚,才找到一家小旅馆投宿。那是一家地道的乡村小旅馆,远离城市,在一条公路的边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这里,亮着一小团温暖的灯光。那里有热气腾腾的食物,还有家酿的香醇的葡萄酒。拐进去,稍远些的山坡上,则是供客人投宿的旅舍:整洁、干净、枕头松软雪白。客店主人拎着一串丁当作响的钥匙,为他们带路,一条大狗跟在他身后,兴奋地跑前跑后,忙作一团。
那一夜,他们在有着烛光和真正乡村情调的饭馆里,吃了地道的卢瓦尔谷地的美食:红酒炖鳗鱼、梅脯煎猪肉、羊酪、焦糖苹果塔和一种叫“穆斯卡岱”的清爽的白葡萄酒。人人都很快活。快活到完全可以拿“本来要去巴塞罗那”这话题开玩笑。卢瓦尔河在他们看不见的近处,流淌着,在星空下面,流过广阔的田野、流过葡萄园、森林和古老的狩猎场,流向浩瀚的大西洋。他们喝着穆斯卡岱渐渐有了醉意。穆斯卡岱使他们和司机师傅也一笑泯恩仇:出门在外讨生活的同胞,不容易啊!司机也借着酒意给他们讲黄段子,俨然就是“海内存知己”的哥们儿了。
“师傅,”辛小丸子仰起艳若桃花的脸,“你是怎么来法国的呀?”
“我呀?”司机笑了一笑,“偷渡。”
本来要去巴塞罗那(6)
他尽管是坐着,可还是高大的,像小山丘一样结实。黑面皮,四方大脸,头上永远扣一顶有长舌头的阿迪达斯棒球帽,握酒杯的右手,无名指明显地缺了一截手指头。
“哇噻!真酷!”辛小丸子喊。
“给你们猜一个谜语,”他显然是想岔开话题,“五百个裸体男人,打一体育项目。”
“什么?”
“铅(千)球。”他说。
“呸呸呸!”玛达姆吴笑着皱起眉头。
“那可不一定,”米小米把酒杯举在脸前慢慢旋转,欣赏着它清冽漂亮的颜色,“要是有个人短个蛋呢?”
从一个“美眉”嘴里,说出这么粗鲁的荤话,有些始料不及。一桌人怔了一怔。司机却不动声色,他抓过酒瓶,慢慢地,朝杯子里斟酒,按中国习惯斟得几乎要溢出杯口,他端着这酒站起来,
“米小姐,能不能赏脸,干一杯?”
米小米就坐着,却二话不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朝他亮了亮杯底。
“好!”他点点头,一仰脖子把自己的一杯酒咕咚咕咚灌下去,也亮了一亮杯底,一抹嘴,说道:
“米小姐,我送你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
米小米眯细了眼睛,烛光摇曳着,人的脸也在摇曳,一切,鲜艳的水果、狼藉的杯盏、有着乡村风格的结实的餐桌、墙壁,摇曳着,虚幻,假,而且,正在像夜航的船一样离她远去。生活像灯火辉煌的巨轮一样在黑夜中离她远去。
她也学着他的样,斟了一满杯穆斯卡岱,站起来,豪迈地喝干了,一抹嘴,笑了笑,说:
“我也送你一句话——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
说完,她就离开了餐桌,脚步不稳地走了出去。
他们听见院子里的狗吠了两声。
恶魔吹着笛子来(1)
潘红霞在三月的寒风中走出医院的时候,脚步像踩着云朵,没有声音,轻飘飘,很虚假,飞翔一般,她突然笑了一笑,在天堂里走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医生是个女的,女医生问她,“你老公没和你一起来吗?”
“没有。”她回答。
这个“没有”,是彻底的没有。潘红霞没有“老公”。假如她年轻十岁,你可以把她这样的女人称作“单身贵族”,但现在这个称呼对她而言已显得不合时宜和青春了。她是一个离异的女人,多年前,有过一段极其短暂的婚史,那次婚姻甚至没能给她一个孩子,所以,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很多人(比如她的学生们)都以为她从没结过婚呢!她似乎一直很安于这种一个人的生活,在她身上,你一点也看不出通常出在她这种境遇中的女人弃妇似的表情,她一点不怨天尤人,生活得很光明甚至,很响亮。
学生们常常在背后猜测她,学生们说,“潘老师为什么不结婚?”假如,她特别丑陋,或者,她倾国倾城,再或者,她性格古怪,答案都不算难找,问题是,她只不过是一个平常人,既没有异常的容貌,也没有异常的禀赋和习性,天生就是一个过平常日子的女人。她蜜蜡一样光洁的大脸盘,健康、明朗、饱满,宽宽的胯骨,胸部跳荡的像肥鸽,笑起来阳光灿烂,要是让她敞开了生,她一定是七个八个孩子的母亲。这样的女人不结婚真是暴殄天物啊。
当然她不是美女,可他们都觉得她好看,是那种热带植物一样的好,脸盆似的大花朵,热气腾腾,一点不娇羞。这让他们想起高更笔下的女人,太平洋岛屿上鲜艳的土族妇女,他们喜欢她的大气和坦荡。不像有些人受了生活的打击就把那点事都写在了脸上。她当然应该是受过打击的,他们想,那一代人嘛,大时代嘛!有点打击很正常。可是什么样的打击或者说什么“独特”的打击,最终让她成为一个放弃婚姻的独身女人的?
他们的学校,几年前,和李提摩太的学校,合并了。她成为合并后第一批“博导”中的一个。这些年,她做“当代文学”教学和研究颇有一些成绩。在他们那个小地方,“博导”本来就少,“女博导”就更少,而独身的“女博导”,不是妖怪又是什么?
她也不住在学校的家属区,当然,从前,还分配住房时,一个独身女人是绝对不会在分配名单之列的,那纯粹是传说中“天上掉馅饼”的梦想。再后来,购买热门的“福利房”,她仍旧不具备和人家有家有室的人竞争的实力。许多年,她住在集体宿舍的筒子楼里,阴暗、杂乱,夏天,在公共盥洗室里冲凉,一年四季,在楼道里支煤气罐做饭。筒子楼里的人,出来进去,总有一些晦暗的气息被他们携带在身上,甚至,浸润到了身体深处,像扩散的癌细胞。可是非常奇怪,她却奇迹般地明朗着,晦暗永远不过是洒在她身上的露水,太阳一照,就化作了青烟袅袅而去。
买下河边这套小公寓,也只不过是四年前的事,那时,穿城而过的这条河,这条从寒冷的北部山区一路流来的河流,几乎干涸了。它命若游丝地苟延残喘,这城市所有的阴沟暗道,日以继夜地,朝从前的河床里排放着工业和生活的污水。它臭气熏天,杂草丛生,成了蛇鼠的乐园。于是,人们开始疏浚它,治理它,在它的河底及河床两侧浇上水泥,使它成为一条水泥的河道,再从上游水库引来河水,于是,它就成了一条长达数公里的蓄水沟。
竣工放水那天,这城市,就像过节。人们都涌来看水。水滚滚而来,挟带着飞沙走石,溅起白色的泡沫。那一刻是有些惊心动魄的。那一刻这城市有一点动容。可是,这当然不是一条真正的河流,它只是模拟着从前那条河流的形状,却永不会流淌。
可即使如此,河两岸的房价,却一路飙升。潘红霞几乎是在最贵的时候买下了这两房一厅的小单元。人们都说她,亏了亏了,这价钱,在有些很不错的地段,够买三房两厅的了。潘红霞自己倒是心甘情愿,不为别的,只为了,在这里,在这22层的高处,站在阳台上,或者,推开任何一扇向西的窗户,都可以看见她的河。
现在,她离河是这么近,离往事是这么近。
没有坝堰了,也没有了菜地农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现在河两岸是一个开放式的公园。到处是草坪,这样的草坪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