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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盛开-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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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女子,”她叫了她一声说,“教你认的那些字,还记得几个?” 
拓女子一愣,有些羞涩地笑了,摇摇头。 
卡佳直起身,往炕桌前凑凑,伸出一根手指,在茶缸里一蘸,然后,就在炕桌上,用蘸湿的手指,一笔一笔,写下一个水淋淋的字。 
“这是什么?”她问。 
拓女子歪着头,看看,笑了,说: 
“大!”她盯着那个字,那个故人,那个旧相识,心里一软,“大丰收的大,大西瓜的大,还有——”她眯缝起眼睛,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热辣辣明晃晃的中午,四周安静极了,“大寨的大。” 
“噢!”卡佳很兴奋,她乘胜追击,又在茶缸里蘸了一下手指,写下一个复杂的字,说:“这是什么?” 
“寨!”拓女子得意地笑了,“大寨的寨。” 
“哦哟哟,拓女子,了不起呀!”卡佳高兴极了,“记住不少字啊,还搬得了家,还——无师自通!” 
拓女子不知道什么叫“无师自通”,可她听见了“了不起”这样的夸赞,她用双手捂住了发红的脸,说: 
“哎呀呀,快别说了,脸都发烧了!” 
卡佳跳起来,四周翻找着,找那本多日不见的课本,找着了,在墙角箱盖上,一堆旧报纸和杂物下面压着,还有那盒彩色粉笔,就撂在窗台上,无人理睬,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卡佳宣布说: 
“拓女子,我向毛主席保证,过了这个冬天,你自己一准儿就能看书看报纸了!”   
拓女子(3)   
第二天,卡佳翻山去了河底镇,在供销社,买了一刀粉连纸,几枝铅笔,当然顺带也采买了一点年货,包括一包动物饼干,一包槽糕,还有水果糖,一角钱可以买十块的那种,还有两瓶珍贵的罐头,五香炸带鱼和午餐肉。她满载而归,走在山路上,这时天上下起了细雪,密密的,被风裹卷着,像无数昆虫在狂飞,撞着她的脸,她突然想起一句诗,没头没脑,而且,非常无理,可是那诗自己跑了来,谁也拦不住。 
“乱花渐欲迷人眼——” 
她伤感地笑了,多么绚烂温馨啊。 
村子里,一片繁忙景象,有骚动的气味,原来,队里杀了一头猪,宰了一只羊,家家都分到了过年的猪肉和羊肉,还有猪羊的下水。卡佳走过槐树下一片空场,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气:不用说这里刚刚完成了一场喜气洋洋的屠杀。她脚下的土地浸透了血,不过,此刻,它们被洁白的细雪掩盖了。 
卡佳也分到了肉,拓女子替她领回了那一份,晚上,她拎着肉来到了集体户,只见炕桌上,依次放着:一枝红杆铅笔,带橡皮头那种,削得又尖又细,楚楚动人,课本,还有用粉连纸装订成的练习簿,十六开大小,厚厚一摞,在煤油灯下,幽幽地,泛着白光,像黑夜中一朵大昙花,飘散出人世间最神秘、悠长的暗香。 
“哦哟哟!”拓女子轻轻惊叫,她手脚一阵酸软,跌坐在炕沿上。 
“向毛主席保证,”卡佳又一次重复着自己的誓言,“我要让你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新世界。” 
她们朝那个新世界前进了,每一个农闲的夜晚和白天,都是她们学习的好时光。习惯了勤俭过日子的拓女子,就像是节约每一粒粮食每一根柴火每一分钱一样节约着每一寸光阴,她一寸光阴也不舍得浪费。挑水的路上,她默记着生字,烧火做饭时,一边拉风箱一边背诵着课文。无论走着、站着、坐着,她永远念念有词。村里人见了,好生奇怪,说,“拓女子,念经哩?”她妈见她魔魔怔怔,还以为她是跟上了什么东西,鬼附了身,心惊肉跳的,担了好几天心。后来才知道,原来,闺女是在“学文化”。她妈想,学文化,读书识字,虽说不顶吃不顶喝可到底不是坏事,又不花钱,随她去就是了。 
薄薄一本课本,没几天,就让她念下来了,她又学会了汉语拼音,还有,查字典,这一下,可真是如虎添翼了。令卡佳十分吃惊的是,外表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拓女子,却原来如此聪慧、灵秀,冰雪聪明。她可真是一块肥美的好土地啊,撒下的种子,噌噌噌地,几乎是见风就长,很快就成为蔚为壮观的一片好庄稼。现在,她们早已抛弃了小学课本,她们的学习,变得十分随意和灵活,什么都可以拿来做教材,也许是一段毛主席语录,也许是“老三篇”中的某一篇,也许是报纸上的什么文章,也许是一首唐诗、宋词,或者,干脆就是墙上的一条标语和口号。 
现在,拓女子几乎天天夜晚来和卡佳做伴。炕火永远烧得暖暖的,炉膛里,也常有什么东西埋着,一块红薯、一块山药蛋,或者,是几枚早已风干的大红枣。做饭的灶台,被拓女子用过年吃剩的猪皮擦得如同镜子一样锃明瓦亮,上面,焙着南瓜子。一粒一粒的瓜子,在文火的煎熬中,慢慢变成饱满的金黄色。寂静中,常常听到“噗”的爆裂的轻响,这响动,也许是胀破肚皮的瓜子,也许是灶膛里的红薯,裂开了皮,烤出了甘甜的汁液。顿时,那一种香味,像被放出魔瓶的妖怪一样,无限地膨胀、弥散,笼盖了一个又一个吕梁山寂静的长夜。 
“卡佳,唱个歌儿吧。”拓女子忽然从书本上抬起了头,轻声说。 
“唱歌?”卡佳有些怅然。是啊是啊,有多少日子,没有唱歌了呢? 
“嗯。” 
“唱什么?” 
“都行。”拓女子回答。 
卡佳想了想,咳嗽一声,清清喉咙,窗外,沙沙地,有落雪的声音,不过已经是春雪了。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她唱起来。 
颤巍巍的声音,抖着,像羽毛未丰的鸟,扑扑棱棱,飞也飞不起来,茫然地,四处冲撞着,不知道哪一下,就撞到了要害处,撞到了人心底深处最软弱的那块地方,让人一疼。阳光、河流、水声,非常坦荡明亮,可是,一切,仍旧没有着落。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们亲爱的故乡……” 
歌声戛然而止。 
拓女子深深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哪,心可真远。”她说。 
是啊,这真是一个遥远的歌曲,千条山万条水之外的地方,有着世界上最辽阔的疆域,有着永恒的苦难和不死的诗歌,那里是卡佳们精神的家乡。卡佳伤感地笑了。 
“这是一支电影插曲,”卡佳说,“那个电影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咦?一个炼钢炼铁的电影,咋还要唱这么伤心的歌儿?”拓女子很奇怪。 
“不是真的炼钢炼铁,”卡佳笑了,“是讲一个英雄,保尔·柯察金,是讲他的故事,保尔,你听说过吗?” 
于是,这一晚,卡佳就讲保尔,保尔和冬妮亚。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其实才是真正吸引这些时代青年的不朽原因。这些时代青年,一个个,有着无产阶级的情怀,可是又有着——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他们可真是矛盾啊。那个大风雪的夜晚,衣衫褴褛的保尔与裹在裘皮大衣里雍容华贵的冬妮亚最后的决裂,那泾渭分明的诀别,是他们心里很深的一个隐痛。至少,在卡佳心里,是这样。   
拓女子(4)   
保尔仅仅是一个开始,从这个夜晚之后,“小说”开始登场。保尔身后,很自然地,来了牛虻。牛虻和琼玛的爱情故事,让拓女子听得泪水涟涟。拓女子说,“这个牛虻啊,这个男人啊,心可真狠,他可真狠心啊!”这样的评价,让卡佳始料不及。卡佳很惊讶,更让她惊讶的,那就是,这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这个在南美酷热的大地上、甘蔗田里、马戏班中,备受摧残凌辱的革命者、志士,这个使中国万万千千仰慕革命的女青年迷恋热爱的偶像,拓女子竟然一点也不喜欢!“他真狠心,真狠心,你说,他对得起谁?”拓女子质问着卡佳。而让她喜欢的、怜爱的,是谁?竟是那个最微不足道的、卑贱的吉卜赛女郎,绮达·莱尼。 
“那个绮达,他待她,还不如一条狗啊!”拓女子伤心地唏嘘。 
卡佳想,怎么会这样?多么幼稚!可她说服不了拓女子,当然,她也并不急于说服,她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豁达、宽容地容忍着她的种种谬论,就像一个大人容忍着孩子。一个又一个长夜,北风掠过山巅上的树梢,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叫啸。从前,这山上,山深林密,如今,林子已经稀疏多了,可是还藏得住狍子、狼这一类动物,甚至,还有山猪。夏天,青纱帐起来时,山猪常常下山糟害庄稼,村子里就总得派人看青,一有风吹草动,看青的人,就敲响手里的铜锣,一边大声吆喊,“山猪噢——哈(下)来得啰啰啰——山猪噢——回咯吧啰啰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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