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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朗秋别开头去,说:「他们叫我把你扔进塞纳河去,没看过像你这麽爱生气的女人。」
「是吗?他们不是说一个有风度的男人不应该惹女人生气?」
他耸耸肩。「你都说了,还叫我翻译什麽?」
我犹不信。「他们真的这麽说?」
他挑了挑眉。这个极右派。「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尴尬。」
「什麽事情会让我尴尬?」
「这要问你了,我怎麽会知道。」
「高朗秋,你……」
见我又要冒起火来,他赶忙泼了盆水过来。「你确定你真的不去河里消消火?」
我咬牙道:「也许我还真的应该去。」
他笑了出来。
他还有脸笑!
「别生气了,亚树,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他一放下身段,我就软下来了。「那麽你一大早就来敲门是为了什麽?」
他说:「什麽也不为。」
「什麽也不?」无为而为?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著我,嘴里却说出相反的话:「对,什麽也不为,只是想看看你。」
这一刻,我不确定我的心被打动了没有。
§ § §
下午搭车离开的时候,只有罗亚来送行。去车站途中,他一直抱怨我早上没有等他就跟史帝夫出去,我沿路上就始终挂著微笑听他在抱怨。
到了地铁车站,罗亚离情依依地拥抱了我。好一会儿,放开我时,他问:「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我笑著说:「天涯海角,总会有机会再相见的。」我跟高朗秋不就是这麽回事。
罗亚露出一个伤心的眼神。「亚树,」他用生涩的中文读我的名,然後又接著用法文说:「Jet'aime。」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以前当编辑时,有一本书里就出现了这几个字。
爱情难道就真的这样无法逃开吗?是不是一个人一生中,不管早与晚,至少都得经历上一回,才不枉今生走上一道?而这世间又有多少人为了它心碎神伤……
啊,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别开头,悄悄把滑下脸庞的泪拭掉,回头再拥抱了罗亚一下,走向刚到站的列车。
§ § §
坐在驶往法国南部的列车上,因为无聊,我玩起手指来,这才发现高朗秋的手帕还系在我的手指上。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早上我们还在蒙马特闲晃,突然,我就已经离开巴黎,在前往法国南部的路上了。人事变迁得太迅速,我几乎适应不过来。
在蒙马特,近午时,一堆街头画家从咖啡馆走了出来,开始替人画肖像,赚取法郎。
我们走累了,在公园树荫下看人画画,看了看,高朗秋推推我肩膀说:「要不要画一张?」
我无可无不可地说:「好啊。」然後就在一个画家面前的小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是愿者上钩的生意,半身收费八十法郎,全身收费一百法郎,价格不算贵,有很多观光客会心甘情愿地掏出钱包。
不想他光站在一旁看戏,我把他也拖下水。他在我身边另一个画家的摊位坐下,跟我一边聊天,一边被画。
他问我说:「南欧洲之後的行程决定了吗?」
我侧著头回答:「还没,想随处走随处看看。」
「看过企鹅吗?」
「看过图片。」那些养在动物园里的,我始终提不起动力去看。「怎麽?你们要追踪企鹅生态?」不然干麽问?
他笑说:「不,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麽事?」
「企鹅是一种不会飞的鸟类,因为在它们的生活环境里没有来自天空的天敌,它们只要会游泳就够了,所以它们的身体结构非常能够适应冰寒地带的海水。」
「然後呢?」
「达尔文的进化论啊。」他说:「愈经常使用的东西愈容易进化;反之,不再使用的,慢慢就会退化,到最後甚至完全消失。」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正想要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投来令人不解的一瞥。
我困惑地看著他。
他终於开口:「你看这像不像爱情?」
「像什麽?」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又接著说:「爱是一种能力,长时间不用,很快地便会退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呃?」
突然他拍拍我的头。「好好地再去爱一次。」
我怔愣住,张大眼睛瞪著他看。
他不闪也不躲地任我瞪著他,好似知道他的话在我心里产生了多大的困扰。
「那你呢?」我说:「那你自己呢?」
「好。」他说。
「好?」我又愣住。怎麽他这人出牌全不按牌理?我捉不住他脑子里的想法。
我摇著脑袋说:「我不懂,我真不懂你。」
「我也没要你懂。」他说。
我们先是面面相觑,眼瞪眼的,然後又不约而同地大笑了出声。
一笑泯恩仇。
然而我与他之间没有什麽「恩仇」可言,这一笑,我们「泯」去的是什麽?
画家画人像的速度非常快,转眼间,几笔勾勒,一幅线条简单明快的画便完成了。两张画都是画侧脸,一定是因为我们刚刚歪著头讲话。
付了钱,拿了画,我看了看我的,觉得画得不十分相像,画里的我面色太愉悦,嘴角甚至还带著一抹笑容。
又看了看高朗秋的,我孩子气地说:「我们来交换,要看自己的脸,照镜子就够了。」
话一出口,我就脸红了。幸好他没刁难,也没笑我,否则我真得往塞纳河跳上一跳。
他二话不说就把他的画给了我,我只得也把我的拿给他。
不用把画从行李拿出来看,我也能凭著记忆将他刀削般的轮廓勾勒出。不过记忆里的他眼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忧郁,画里的却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画他的那个画家没准确地捕捉到他的神韵,还是急著交件所以漏掉了。
眼里没有忧伤的高朗秋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不禁猜想:如果他情伤已愈,是不是就是这副模样?
轮廓还是那般鲜明,嘴角依旧挂著讥诮,眉宇间的忧、眼眸里的伤,却淡了。
09 寂寞的深度
离开天空老是阴蒙蒙的巴黎後,我在阳光充沛的法国南部小住下来,并没有马上照预定计画前往义大利。法国南部的风光吸引住我,我在乡间几个小镇上来往著,从瓦伦西到普罗旺斯,又从香水城格拉斯到蔚蓝海岸附近的尼斯和坎城。
旅行的日子每天都能够见到让人惊奇的东西,生活非常地充实,白天忙著去体验生活,夜里也尽量安排活动。但在没有晚间活动的夜里,寂寞,会像蛇一样突然从不知名的角落窜出,紧紧地缠住我,我只得不让自己有机会闲下来。
九月结束了,日子进入十月。
转眼间,十月也到了尾声,时间像一捧掌上的水,从指缝中流逝。
我还没到义大利,十一月就过了三分之一。
我的任务是去熟悉一个我原来陌生的地方,当我已走遍了南法国每一个小城,再无理由待下去,便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在我的札记上记著这麽样的句子——
旅行,就如同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你的朋友,陌生人不会让你惦记,朋友却会。告别朋友令人伤感,然而世上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有心的人,容易哀伤!
在我发现我快要熟悉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时,我便急急收拾行囊踏上另一个旅程。在一块土地上产生归属感是不智的,因为总有一天必须要离开。
我不让自己太容易对一个暂时停留的地方产生过多的情感,唯有如此,必须离开的时候,才不会太难过。
§ § §
十一月中旬,从米兰南行,途经威尼斯和佛罗伦斯,到罗马时,已经是十二月中旬。
十二月,在义大利的比萨店里吃义大利面,看义大利的男人。
全世界最风流惆傥的男人就在这里,我赞叹地想。
比较过去走过的几个国家,不拿东方人和西方人比,法国男人和义大利男人同样具有吸引力,但法国男人浪漫之馀,仍保有一种贵族式的优雅,用画来比喻,就像是「浪漫派」;相较之下,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义大利男人就像是褪去了一层礼仪外衣的「野兽派」,既热情又大胆无比。
义大利男人的轮廓非常鲜明好看,浑身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与魅力,如果他们不如传闻中那麽声名狼藉,我想我会很愿意与这里的帅哥们来段异国恋。
刚出车站的时候,我就被一名黑发帅哥追著跑,拒绝他的热情可费了我好一番力气;走在街上,每个男人都对著我笑,让我急著想找镜子照照,看看我是不是变成了个大美女,否则怎麽满街男人都追著我跑?
然而我还是我,才刚刚白回来的皮肤又晒黑了些,不擦胭脂,也不扑粉,简简单单的一个齐亚树,没有什麽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