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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灯-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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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来是学数学的,后来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学了两年数学后,转到了历史系,然后又考上了研究生。因为住我们隔壁,一来二往的,就熟了起来,也许他觉得我这人还可以一聊,后来就干脆让我搬进了他的宿舍。他常对我讲,咱们中国的历史学家的脑子有问题,写历史的水平还比不上一个三流作家写男女上床的水平。   
咖啡味道(4)   
“张生,你不知道,这些人都不是一般人,都是超人,所以脑袋瓜里装的不是脑浆,而是豆浆。他们不只是把中国历史编得一塌糊涂,把世界历史也搞得乱七八糟。真是令人发指。” 
他看我一脸蠢相,有些于心不忍。 
“瞧,这些历史和你们那些小说一样,都是虚构的。”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了看他的书架上一大堆历史教科书。 
“那,你是说这些东西都是假的?” 
“假的?有一点吧,但不能完全这么说,这个东西,本来是没有真假的,只是看谁的更符合逻辑,或者说,更能自圆其说而已,但是我们总喜欢说自己写的是真的,而且只有自己才是真的,别人写的都是假的,也就显出假来了。” 
高前看我没有声响,就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烟点上。 
“问题在于,他们非要把自己写的烂东西说成是世界上最好的,最正确的。” 
“我懂了,这就像有些,不,是绝大多数中国作家,总把自己写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烂东西看成是世界上最好的宝贝,诺贝尔奖不发给他们,他们生气,说别人有眼无珠,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中国。发给外国的作家是诺贝尔奖评委瞎了眼睛。总之,世界上就数他们最好。” 
“精辟。” 
高前用词高雅,讲话从不带脏字,这一点让我很是崇拜。因为高前是个武汉人,而武汉人无论男女,只要会说话,开口都是以婊子二字打头,高前能超越此种方言规律,当然是教养使然。他的父母是武汉一所大学的数学教授,出身与我不同。我的父母是北方的一个小城,河南焦作市一家百货公司的普通职员,那里除了有限的几条公共汽车线路外,其实和农村差不多。那里还有很多驴车,冬天的大街上听拉蜂窝煤的驴叫是当地的动人一景。不过,高前认为,他父母脑子里装的也是豆腐渣。 
“这就叫天下乌鸦一般黑。”我笑着说。 
“精辟。”高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由于长期受到比较正规的教育,我那时脑子里还只有阶级概念,没有阶层概念。高前为此经常教育我。 
“不错,我们都是无产阶级,但这是广义的、高度抽象化的,实际上,大家的生活是不一样的。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生活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我不为所动,觉得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不管哪一个层面,都要生活,而且是不得不过的生活。 
我很喜欢被大家视为肤浅的流行歌曲。开始我还担心高前会对此嗤之以鼻,不料他并无此意。他一有空,就在房间里用他那台破录音机放巴赫、圣桑的高雅音乐,为将来在某一阶层生活做好准备。而我当时的水平只是贝多芬,他的一曲铿锵有力的《命运》就已让我叹为观止。我是说,我听了以后并没有什么触动,觉得不听也罢,更不要说《田园》什么的了。但他不以为意。当录音机里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一响,我就建议他关掉。我总是觉得他的演奏风格太华丽,太流畅,太夸张。 
“与某些人在一起时,当然要听这些东西了。因为那些人就喜欢听自己不懂的东西,更喜欢谈自己不懂的东西。喏,这就是高雅和品味。所谓皇帝的新衣也。不懂也要装懂。” 
“你懂吗?” 
我搁下正在乱弹的吉他问。我知道,他所说的某些人,就是指这个社会的上层人物。 
“哈哈,胡乱听听,胡乱想想而已。与你弹琴有异曲同工之妙。”高前随手拨了一下琴弦。 
“精辟”。我说。 
高前并不虚伪,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地方。 
3 
桃叶是那种自然、沉静的女孩。当她看你的时候,你会发现她的眼睛总像湖水一般清澈沉静。而且,在她的沉静中还有一丝隐隐的矜持。她肤色苍白,身形瘦削,一头乌黑的长发整齐地垂在肩头,刘海也整整齐齐地覆在眉毛之上,就和那种在夏天穿着蓝白两色海军服的日本高中生一样清纯可人。如高前所说,她确有一种所谓的古典美。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她的这种气质吸引了我,当时我只是有一种感觉,总感到和她似曾相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她就给我这种感觉。当时她好像是到我对面的寝室还书,但门却锁着,她就径直走到了我的房间。 
我正在干什么来着,看书?弹琴?听音乐?不记得了。反正她走进来,把书放到我旁边的桌子上,告诉我这是对面寝室谁谁谁的,让我还给他。我头也没抬就答应了,就像一个常来常往的老朋友。她还顺手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一本书,让我借给她看几天,我当然也答应了。一切都很自然,似乎就应该是这样的。 
后来,我甚至把她忘了。直到她来还我的书,我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再后来我们就交往起来。   
咖啡味道(5)   
高前曾对我说,像桃叶这样的女孩,每个时代都不多。开始我还以为我听错了。我以为是每个系或者每个年级,而不是每个时代。毕竟时代这个词,无论对谁来说,都还是太大了。 
秋天,我们步行到鸡鸣寺,从庙后倾斜的磴道爬上长满芦苇和野草的城墙。阳光下,已经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着,闪出一道道金光。而原本的天际线变成了地平线,各式各样的屋顶像大海中嶙峋的礁石,杂乱地堆积在一起,既无逻辑,也无理由,使人顿生破碎之感。这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只要稍微有一点距离,或者换一个角度,就能看出它的另一种面目。 
我们沿着高低不平的城墙,一路朝前走去。脚下就是空旷的玄武湖,远处是巍峨的九华山,而身边却是呼呼的风声,和野草干燥的香气。墙头到处是散乱的城砖。听说南京的城墙上的城砖是全国各地运来的,每一块砖上都烧有产地的名称。我翻开一块城砖,果然发现在砖侧的一面上,有江西抚州府制等几个凸起的字样。桃叶提了一下藏青色的呢子长裙,蹲下来看。 
“能找到你们那里的砖吗?” 
“不知道,应该有吧,当时建南京城时,明朝的皇帝,大概是朱元璋吧,要每一个地方都送砖来的。” 
“那我们来找一找好不好,看能不能找到我们那里的。”桃叶忽然兴奋起来,站起来对我说。 
“没问题,我们看谁先找到。”我也很高兴有点事干。我们已经默默无语地走了很长时间了。 
“这样吧,你找我们那里的,我找你们那里的。”桃叶沉吟了一下说。 
这个主意当然是个好主意。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搬动这些巨大的城砖,无疑是一项艰苦的体力活。我很快就腰酸背疼,但却一无所获。这段城墙的砖大都是江苏各地的。对桃叶来说,我估计也好不了多少,因为她是湖南人。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这个想法是荒谬的,因为各地的城砖不可能很均匀地分配到每一段城墙上。我本想提醒桃叶就此罢手,可看见她弯着腰,一只手捋着不时垂下来的长发,一只手用力翻动着城砖,显得十分投入,只好也硬着头皮找了下去。我决定,不管是谁先找到谁的,只要找到一个,就立即收工。 
遗憾的是,不管是我,还是桃叶,都没能找到我们要的城砖。我望着身后被我们一块块掀了个底朝天的城砖,想直起腰来休息一下。可没想到我的腰就像断了一样,一阵酸痛,我一头栽倒在一片不知被什么人压倒的草丛和芦苇之中,大声发誓说再也不干了。 
桃叶因为看得仔细,落在我身后,看见我这个样子,赶紧跑了过来。我揉了揉自己的腰,告诉她我不行了,劝她也不要再找了。她虽然犹豫了一下,可还是接受了我的意见。看得出,她也累得不行。我叫她坐下来休息一会。她脱掉一件红色的低领毛背心,垫在地上,然后把穿在里面的白衬衫的袖子往上卷了卷,坐到了我身边。 
“累死了。我看,找不到就算了。” 
我把随身带的包拉开,递给她一瓶水。她拿在手上,却没有喝。望着眼前的枯草和芦苇,似乎也有些懊悔。 
“真的,怎么会找不到?我开始还以为很容易就找到了呢。”她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那也不一定,只要愿意花时间,肯定能找到,南京的城墙这么长,我们才走了这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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