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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晌午,我奉召往含雍殿陪元冕用膳。到了殿门口,却有王德承在外头候着。他见了我,打着千儿跑过来。
“娘娘,圣上与几位大臣尚在议事,请娘娘到内殿稍候。”
点头,走到内殿。
高低说话声隐隐从前殿传来。素性走过去,立在画屏后静静听。
“微臣以为,此番讨伐西戎,我大齐虽是完胜,却也因水土不利而损兵折将不少,代价颇大。西戎后续管制问题如若处理失当,即是辜负了千百阵亡将士之热血头颅。”
“那么众卿认为该如何处置这西戎?”元冕声音朗朗。
静了一会,一个干硬嗓音响起。
“陛下,臣窃以为,西戎蛮夷,粗鲁暴烈,好勇善斗,不以暴易暴则无以治理。此番便当派遣严厉官吏管治,并以军队驻守。”
“林卿之意是要行酷政镇压?”元冕沉吟会儿,又道,“诸位爱卿可有其他高见?”。
立刻又有一人进言:
“依微臣之见,压制愈甚,反弹愈烈。朝廷当派出仁爱亲善之官,以怀柔之策安抚体恤当地民众,才可长治久安。”
元冕只听,却不作评价。
一时间,主严主柔两派纷纷呈言,各抒己见。双方皆是罗列理由无数,却互相无法说服。
“兵刃武治,怀柔文治,各显其效,各有所用。西戎暴虐不逊,以武力教训之,可使其折服,”元冕终于发话:“然大抵治体不可有所偏,正如四时,春生秋杀,乃可以成岁功,若一于肃杀,则物有受其害者。亦犹治天下者,文武并用,则为长久之术,不可专于一也。”
他这便是站到了主柔一方了。只听得方才那同阵营的几位一迭声称“陛下英明”。
“只是众位爱卿可曾想过,戎狄眼中,我大齐之人乃是外族异种,即使和颜软语相与待之,于他仍是征服奴役,又怎会甘心服从。”
这一句却把双方皆予以否定。那几个高呼“英明”之人讪讪缄口。
有一人道:“臣等愚昧,茫然无措,望陛下明示圣意,指点臣下。”
原来元冕早已成竹在胸。
“择戎狄贤者,放权自治。”他只说一句。
不错,西北边陲,蛮夷国度,对于物产丰饶、黎民富足的中原大齐而言,实在是不毛之地,荒僻场所,为这么个戈壁小国设置府衙,派遣军队,只徒然浪费月例饷银与精神体力,自然元冕根本不会做此有损无益之事。而放权自治,就意味大齐只需负手旁观,坐收属国岁贡,如此无本买卖,何乐不为。
那殿上众臣也是聪明之人,只需元冕这一句点拨,自是纷纷领悟,“吾皇英明神武”之言顿时不绝于耳。
“上官卿拟旨,并交付有司加急传发给钟帅。自治执政人选由他就地考量后回禀与朕,再做定夺。”元冕有条不紊安排道。
一人应道:“臣遵旨。”
至此政事议毕,诸人告退。
正要走出见元冕,便听到他问王德承:“贵妃何在?”
“吾皇英明神武,高瞻远瞩。”我边说边笑着从屏风后绕出。
他也无奈笑:“你都听见了。”
“陛下这班臣子,无论立场如何,只须陛下一发话,全要倒戈向陛下。”我挖苦。
“那是因为朕句句在理。”他倒说得意气风发。
“或者陛下蓄养了一班佞臣。”偏要浇他冷水。
他听了,作思索状:“爱妃所言亦有道理,那朕倒要请求爱妃赐教,有何良法可以摒弃佞臣。”
“此事不难。”我脱口而出:“陛下只需在与臣子对话时佯装发怒,再观诸众臣反应。那些意见正确又敢坚持己见之人,便是直臣,那些轻易改弦易张、趋炎附和者则为佞臣。”
话说完,他却只静静看着我,脸上玩笑之意尽收。
我心中已知不妙,却不知他变色缘由,一时被他目光盯得忐忑不安。
“齐桓之功,为霸之首。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一匡天下,不以兵车。
正而不谲,其德传称。”他道。
看我沉默,他又道:
“君为源,臣为流,源浊无法求得流清。朕若以作假诡计试探群臣,又怎可要求臣下真心对朕。执掌天下,便要以至诚待天下人耳。”
他蹙起眉,仔细看我:“锦绣,你做事太重心机,须知物极必反。”
我心一沉。
入宫以来,我小心打算,步步为营,终于渐渐巩固地位,上京伯府也可在我羽翼之下保得安稳。达成此等局面,看似可以高枕无忧,但元冕今日表态,却令我警醒,一旦我往日作为曝光,后果实在堪虞。
“不说这些了,用午膳罢。”他揽我过去。
可我,已经食欲全无。
钟修远班师回朝,随之同来的是戎狄新首领染斡都。他此行目的,一则是进献珍宝贡品,向大齐皇帝表明忠心。二则是请求大齐许他宗室之女为妻,以修宗主、属国永世之好。
番邦新王如此心愿一传出,后宫哗然。当晚元冕来到远颐,前脚踏入宫门,后脚长乐公主求见圣颜。
“儿臣叩见父皇母妃千秋万安。”平日里娇俏天真的小公主今日却是忧愁着急。
“长乐,你有何事?”元冕根本明知故问。
“儿臣听说有个西北番人来京,当殿求娶公主,敢问父皇此事可当真?”到底还是单纯,她丝毫不懂迂回,直喇喇问出。
元冕皱眉:“尔等倒是灵通,今日朝廷议事竟已是人尽皆知。”
“父皇,那可如何是好?”长乐急问。
元冕不悦:“何谓如何是好,此事与你何干。”
“父皇,女儿宁死也不嫁往西域。”她跪在地下,言语间竟迸出眼泪。
元冕薄怒斥她:“和亲下降,乃公事国务,由朝廷决策,几时轮到你来置喙。”
可怜长乐被她父皇怒气惊到,愈发泪流满面,呜咽出声。
元冕厌烦向她挥手:“罢了,罢了,你且退下,回去勿要懈怠了妇德女红学习,其他事情无需多想。”
见她父皇已动怒,长乐不敢再多言,啜泣着退下。
“我听陛下言下之意,并无打算远嫁长乐公主,为何不与公主明说,以安她心。”长乐一走,我便问元冕。
“此女驽钝,不懂察言观色,朕已暗示此事与她无关,她却还要啼哭吵闹,着实令朕气恼。更何况,倘若为了国家大计而真要命她和亲,她又有何立场抗旨。养女如此任性不驯,便是平日太过放纵宠爱之故,今日朕就让她吃些苦头。”元冕冷道。
我只无言。
帝王家庭,人情凉薄,我并非初知,可如今看着元冕冷眉冷目,还是使我心寒。无论是何等宠爱关照,皆要以忠诚服从为前提,稍有忤逆,便被剥夺一切。皇子帝女如此,文武百官如此,后宫嫔妃如此,对我,也不会有例外。
“锦绣,”他看出我意兴寥然,双手轻轻扶住我肩:“你可是怪朕太无情?”
疲惫笑着摇头。
我又怎会怪他无情,为主驭人之道,我太懂得。
“锦绣,别这样又作出一副看透世事的表情,”他握住我肩的手用了用力:“只要你不负朕,朕也不会负你。”
动听承诺,诱惑人心。
他与我温存一会,又回到正事上。
“你尽快在后宫之中物色贞淑女子一名,朕将她认作宗室女子,下降给那染斡都。”
呵,自己所出之女毕竟不愿送到那黄沙蔽日、寸苗难生的地方去,而后宫女子,本就出身低微,随意便可找个充数,也无须顾及此女想法。实在君心似铁呵。
我便按了元冕意思,甄选和亲人选。并不强求强征,只是放话出去,一切但凭自主自愿。
私下也有些许好奇,何等样人,会甘为戎狄后位远赴西域。
一日之内,候选名册已是定下。说是候选,却也无从选择,因为应选之人,只有一个。如此看来,首领正妻的地位也抵不过对困顿生活的恐惧。
“石婉?”看着渊碧递上的名册,总觉此名有些熟悉。
“殿下,人已在宫外候着,可要宣来一见?”渊碧问我。
“宣。”
须臾,门外一女娉婷走入,款款跪下。
“奴婢石婉恭请贵妃娘娘金安。”
“平身。”
她却不起,又是一叩首:
“奴婢石婉再恭请无双公主殿下金安。”
心头漏跳一拍。
“你是……”
“奴婢石婉,上平人氏,故绛州司士参军石络禾次女。”她抬起头,温婉柔顺。
原来竟是她,当初后妃会选秀女时,容貌气质俱佳,却因祖籍上平而被皇后否决的女子。
再细打量她,着实是个清丽女子,如此之人,也会贪图名分荣光么。
“石婉,本宫问你,为何自愿远赴西域和亲。”虽她自报家门,说是故都人氏,我却并无亲昵口吻。
“奴婢此举,只为得见公主殿下一面。”
我被她这一句说的纳闷:“什么?”
她沉静说道:“奴婢入宫,只是充当等级低下的宫女,根本无资格面见公主殿下,如今征召和亲人选,是奴婢唯一能见到公主殿下的机会。”
“你为何要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