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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里的猪四月份能出栏,再逮几头,还是逮大舅舅家的,种好;六月青草铺开来的时候再去集上牵两只小羊,这两年的羊肉价钱一直看涨……
那条梦游似的草狗似乎清醒了一些,打定了主意似的,笔直地往一垛麦草奔去,选定了一捆护垛的棒子秸,抬起条后腿来撒了一泡尿。草垛头两个女人正歪着晒太阳呢,它看也不看地悠然撒着,显然毫不介意。
那两个女人也不介意。她们年纪都很老了,三十年前可以叫她们为女人,现在,还是称老太太更合适一些。她们身上都带着那个时代的徽章:偏襟大袄,偏襟大罩衫,大腰棉裤,扎着黑色扎腿带。和臃肿的身上不同的是一双窄而尖的脚。虽然穿着厚实的自己做的“一道眉”的棉鞋,还是可以看出三寸金莲的遗迹。不过她们身上也并不全是老古董,那绒线帽子的“渔网”花样正是今年流行的。她们梳“团头”,一种乌龟壳般的发髻,把绒线帽的后面顶出凸凸的一块,小坟似的——她们的青春的坟,白天黑夜里背着梗着,可是只有自己知道。
2
现在,这两个老太太的人生已经所余不多了,所以,她们益发珍惜每一日的太阳,只要有太阳,她们必出来晒着,晒得脸色红褐如过秋的枣,又晒到脱了皮起了屑,白而薄的一层皮屑,更像着了糖霜的蜜枣了,而且同样的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可是比蜜枣大许多倍!
这两个老太太是妯娌。嫂子瞟了瞟弟妇的脸,她并没有引起蜜枣的联想。“今天这太阳不着实。”她喃喃自语似的说。她的意思是今天的太阳没力气。“是啊!现在比上午还好点儿。西北风尖着,明儿八成要晴好了……”弟妇缩了缩脖子,把手袖得更深了一些。她的眼光罩在老嫂子的脸上,她也没有想起蜜枣,一点儿往枣的方面想的念头都没有。她嫂子痴痴地看了看地下的日影儿,也把手袖得更深了一些,依旧自语似的说:“夜里只怕更冷,今晚上早点儿关门,早点儿睡……”
她自语的当儿一个年轻人骑车过来了,飞快地下了车把脚下在地下一点,“大奶,四奶,晒太阳啊?”又飞快地骑上去,箭也似的走了。她怔怔地抬头追着望,只见一个骑车的壮后生的背影,可是老眼昏花,认不出是哪一个。“他四婶,刚才这小子是谁?一打影儿也没认出来。”她弟妇道:“是传贵家的孩子,叫绪东的。”嫂子点了点头,明白了,“是绪东啊?这几年蹿得多高,猛一认真认不出来。怕有二十了吧?听说跟街上什么站长学兽医?”弟妇道:“兽医站的。还去淮阴一个学校念了两年,这手艺看来学成了。”她嫂子点了点头,“传贵家这孩子小时看了不咋样,长大了倒还……打小跟我们三房里的小子玩得好,不太说话,长大了嘴倒甜,见了面就喊人,怪好的一个孩子。”弟妇:“娘老子教的呗。传贵和她媳妇都是好人,不笑不说话!再早她婆婆也是的,多好的一个人,才上四十就没了,比我大三岁,不然今年也七十三了……”嫂子同情地点着头,“好人不长寿,坏人活不够!那会儿一块儿做活好好的,怎么没看出来就生了那个病!”
两个老太太絮叨着,把话题不觉转到绪东奶奶那儿了。那儿有她们的世界,绪东的世界和她们无关。
绪东听不见她们的话。他轻快地踏着车子拐了个弯,迎面过来一个老头,也是他姓赵的长辈。他慌忙又下了车,打个招呼:“大爷哪去?”老头道:“东边遛一遛。”绪东往东边一瞟,他自家的大爷——这儿管父亲的亲兄弟都叫爷——房门口,一堆儿站了十几个闲人,大多是男的,正在那儿消遗闲话。离得远,绪东没作声。这时也快到他自已的家门口了,他就没上去骑,推了车子走。
他是个外表普通的年轻人,今年刚二十。穿件栗色大衣,挂着条青色夹葱白格子的围巾。个头是长成了,有一米七五,勉强挤进高个子的门槛。身上没有多余的肉,可是也不算瘦,冬天穿得厚实,看起来倒是个魅梧的小伙子。脸面生得平常,不好看,也不算难看,要找出他眉目五官的特点来,是有些为难的事,往人堆里一混,马上就找不着了。从小就是这样。那时还很瘦小,下了课孩子堆里一扎,他代课的二婶要找他都找不着,非得喊声“赵绪东”才行。就是在课堂上,把他同一大帮毛孩子分出来,也不是很容易。外表太普通了。此外他也没有别的特点。既不太调皮,也不是很老实;不惹人家,也没人欺负他;脑筋不是很聪明,也算不上特别的笨,学习成绩一直维持在六十分到八十分之间。小学五年初中三年,一直都是这样。他妈发狠说:“绪东你要是考一百分,不然九十分也行,家里那几只鹅你要吃哪只宰哪只。”这么多年他楞没吃到嘴里去。他的天份只能是这样了,初中毕业连个普通高中都没考上,这让他那心气高傲要强的妈妈沮丧了好一阵子。
绪东这书是横竖念不成了,他也念不下去!尤其是英文,初一时还考个六七十分,初二时基本在三四十分,到初三都是十分以下了,有一次居然考了六分。他的英文课本上,都是用汉文标发音,早晨是“猫宁”,女孩是“个藕”,男孩是“抱爱”……大约很有道理罢?早晨,游荡了一夜的猫是安宁了;而上帝造人时,女孩子个个都是藕般凸凹鲜脆,是专给男孩“抱爱”的……虽然他标的时候是无心的,而且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
3
他的语文也不怎么样,字儿全都认识,码成了文章也能懂,可是码成文言文或诗——天哪,绪东简直不知道那些字儿都在说什么!他赖着不去留级,藏到大爷家里去,把他妈狠得牙痒痒的。这半大毛头小子做什么呢?总不能闲着,别游荡坏了,也不能像他爸那样,一辈子扶犁。两口子商量了一阵子,想起来一个人,是绪东爸穿开裆裤的朋友。两个人并不是同村的,姥姥家是邻居,每年正月、六月过姥姥家,光腚一玩一两个月,竟处了深厚的交情,成家之后还有来往。那人大了做了兽医,现是他们乡兽医站的站长,不如叫绪东跟他学手艺去,比庄上年轻人学的瓦工木工要强。绪东想想,男孩子以后要说媳妇,养一家老婆孩子,总要有些手艺才好。学就学吧!一学,还好,比念书有意思多了,看着是头猪它就是头猪,看着是头驴它就是头驴,简单明了,不比“于戏”两字却有时非要念做“呜呼”,天!简直就是个陷阱!
站长教他也很用心,过了几个月,又张罗着把绪东送到淮阴一家农牧人员进修的专门学校去,学先进的良种选育、传染病防控什么的,意思虽不算镀金也是镀了一层银。学了两年,出来仍回站里。哪知这地方都是小农,家家养几头猪图的是攒粪肥田;养牛耕田,养驴拉磨,竟找不出一个稍具点儿规模的畜牧场,绪东从淮阴学来的几乎没用武之地。天天在乡兽医站上班,可是也没多少活,村上一般都有兽医点,猪马牛羊小恙都在村上看了,谁巴巴的牵到乡上来?大牲畜疑难杂症往上牵,可也不是天天有。绪东上了三个月的班,几乎拿不上什么工资。这不,今天又是守着一个小火炉空呆了一天。
绪东推着车子进了家门。他家正房是三间灰白纸盒似的平房,去年秋后才盖的,一些碎砖头、石子还堆在西窗下。两间红瓦顶的厢房,一个稻草门楼子。院里靠西有株梨树,树下压水井、石台子,摆着一些盆盆罐罐,他妈正在那儿埋头捣鼓半缸酸菜。绪东把车推进西屋,去他妈那儿舀水洗手。他妈是个高大壮实的妇人,酸菜缸上抬起头来问:“今天怎样?”绪东道:“不怎样。”他妈又说:“炉子上有热水,这水冰手!”绪东早已洗好了——手背都没湿!然后就去堂屋拿馒头,要到东屋的煤球炉上烤了吃。他妈又喊:“一会儿就弄饭了,你晌午没吃吗?”绪东顾自拿刀把馒头切成三片,答道:“晌午没饿。”——不然他也不会骑那么快,肚里在催呢。
他搬张凳子坐在炉子边,横担着火剪子,把馒头片放上去烘烤。炉门小小拨开一道缝,一面烘馒头一面烘手。屋里支着两眼灶,灶门堆着些柴草,西晒的阳光投在灶台上,黑瓷盐罐子闪着幽幽的光,像沉思着的智者的眼。
烤馒头是个细致活儿,性子急的人往往烤成“外焦里嫩”。绪东很有耐心,尽管肚子很饿,他还是尽着慢慢地烘,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再翻一个身,摆弄着三个乖娃娃似的,温柔又细心。雪白的三个娃娃,眼看着由白变黄,黄色渐渐加深,成为一种深蜜色,看起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