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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力吃惊地张大嘴巴说,胡晓婵你……别拿我开涮!
谁拿这个开玩笑!
那那我谁都不要,就要你……可我行吗?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那儿放声大哭。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恋爱结婚是人生多美好的一件事啊,可当时我为什么抑制不住只想哭?
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刻在后台立柱上的那副楹联:
八千场秋月春风都付与蝴蝶梦中琵琶弦上
百五幅金筝檀板尽消磨桃花扇底燕子灯前
第四部分第3节:堕落从第七颗纽扣开始(18)
第二年我们有了女儿小迪……
现在张力在哪儿?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离了。秦小多眼里一片黯然。
为什么?
也许是我的错,小多沉思地说。我这个人从小被老来得女的爹妈惯得蛮横刁钻,又傲又倔,遇事儿不管不顾,一门儿心思只会练功排戏,只想凭本事和功夫吃饭,不会给头头儿送礼,不会在领导面前撒娇发嗲,更不会像别的乖巧学生,把老师服侍得水光溜滑,滴溜儿乱转。剧团另一个女孩练功不如我刻苦,但条件不错,人也聪明,嗓子扮相都挺有台缘儿。她最大的优点是会来事儿,会包装自己,一堆人中如果突然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准是她的。我在台上闷头练功的时候,她也许正在院领导办公室响亮着水萝卜一样的清脆嗓子,明眸流转,谈笑风生,手舞足蹈地逗领导乐呢……那几年,省市搞了几届京剧青年演员大赛,她拿了第一,各媒体就大张旗鼓地鼓噪宣传,图片录像专访侧记花絮什么的连篇累牍。要是我拿了第一,报纸就那么几行,电视新闻镜头里一闪,然后一切烟消云散。在各种大场合抛头露面的还是她,好像拿第一的仍旧是她而不是我……
有一年春节,剧团公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初一晚上,市里各级领导、社会各界名流、报纸电视等各媒体都来,这显然是主演出影、出声、出名的好机会,初二以后就是老百姓的专场了。剧团领导照例安排那女孩做A角,初一登场,用新行头;我做B角,初二登场,用旧行头。这样的安排偶尔一次还可以,可年年如此回回如此啊!为艺术为京剧,我和爸爸和家人付出何等沉重的代价,我放弃了童年放弃了青春放弃了爱情放弃了人生几乎所有的快乐,像苦行僧一样把自己扔在舞台长明灯下,扔在那块灰突突的红地毯上流血流汗流泪……
我愤怒得近乎炸裂和崩溃。我不顾张力的劝阻,穿一身汗透千回的练功服闯进领导办公室。我这样的情绪和性格,谈的结果可想而知,那位胖胖的领导气得眼珠子血红,大肚子风箱似的呼呼响,他像挥舞旗帜一样挥舞着大拳头跟我吼,秦小多,你狂什么狂,你爹妈宠你我不宠你!我知道演员是吃青春饭的,我知道你是金子,埋你两年行不行?就是不用你,怎么着吧!
以后的过程我没有记忆了。
后来,院部秘书悄悄跟我说,秦小多这回你的武功用到地方了。她说,当时我猛一拍桌子,桌面的玻璃砖应声而碎!与此同时我脚尖在地上一弹,飞身而起,跃过并排的两张桌子,跳到胖领导身后,说时迟那时快,我端起桌上一大茶缸热水,拽着领导的衣领全扣了进去……
据说那位院长后背起了一片大水泡。
秦小多的精神几乎崩溃了。
她回忆说,事后我大病一场,躺了将近半个月。我的心情和脾气变得特别坏特别糟糕,而且添了头痛的毛病,一激动脑袋就像要炸裂一样,眼睛都睁不开。
在剧团,我不再练功排戏了,练那个劳什子有什么用。没事儿我就往海边跑,孤魂似的在沙滩上游荡,回到家就跟张力发神经。从小我已经养成只练功、什么家务活儿都不干的恶习,现在事业一片空虚,心情愈发恶劣,在家里竖草不动,横草不拿,瞅谁都不顺眼,摔碟砸碗,扔东踢西,一向对我低眉顺眼的张力忍不住稍一回嘴,我就疯了似的号啕大哭。每天早晨一醒来,你猜我最想干什么?跳楼!心想只要打开窗户,纵身一跳,什么事情都一了百了。现在回想,那时候的我肯定患了抑郁症,那样子真丑真可怕……爹妈担心我疯掉(我们剧团有个很有才华的女孩因为这类原因,再加上恋爱不顺,真的疯了),劝我好好休息一阵,多会会朋友,多到社会上走走,把心思放宽一点……也许是命中注定,进入九十年代,京剧突然走了下坡路,观众只剩下一些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我暗暗窃喜——谁想在这个舞台上大红大紫都不可能了,连那些不识谱的狗屁歌星都不如。
我想忘却过去。我想释放自己。我想找回损失。我想填补空白。
当我拧着小蛮腰,亮一双大杏眼怯怯走到社会上,我突然发现,五光十色的新生活是我全然不认识的。名流名车名表,金钱权力爱情,帅哥酷妹大款,男人疯狂地玩弄着这个世界,女人贪婪地吮吸着这个世界……
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有个好处,就是把我的抑郁症治好了。
我不信我永远是个失败者。我招展着自己的全部美丽,自信地走向社会大舞台。豪宴上,新贵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放声歌唱;舞会上,绅士淑女们呆呆看着我在探戈、波尔卡的旋律中双腿似剪,翩翩起舞。我一笑百媚,一歌千金,款爷们以与我同进同出、同饮同舞为荣。在饭店、舞厅、咖啡馆,男人眼巴巴痴望着我的美眸美腿,无不臣服在我的脚下……
想想真好笑,这帮有点臭钱的狗男人千方百计讨好我,并且愚蠢地、不约而同地运用同一种公关程序拉我下水,第一步是吃饭喝酒跳舞,第二步是进歌屋唱卡拉OK,第三步是去海岛度假村玩海,第四步是送几件金银首饰,最后一步是含情脉脉地说我是他心中的最美最爱,想吻我,我们做个好朋友好不好?
我说,你们是不是太弱智了,怎么全是老一套,能不能来点儿让我心跳的新花样啊!
如果让我出卖肉体和灵魂,给我什么都是廉价的。
当然,头几步我都虚与委蛇,跟他们装糊涂,不玩白不玩,不吃白不吃。临到最后一步,我小脸一沉,拿大杏眼瞪着他们说,你以为我就是你一个人的最美最爱呀,没见多少款爷追我吗?要是我今天跟你睡,明天跟他睡,睡得过来吗!再说你今天和我睡,明天和老婆睡,后天也许还和另一个女孩睡,别累残了!
心情好时,我会娇笑着说,你实在想吻,就吻我的鞋尖吧。
心情不好时,我会坏笑着说,我要是和你睡了,明天我就开始接散客!
有的恶男人说,秦小多,你这不是玩人吗?
我说,你怎么把事情弄颠倒了,你是想玩我,没玩成。
第四部分第3节:堕落从第七颗纽扣开始(19)
小多说,生活变了,人生观和价值观也跟着变了。在我眼里,原先那么老实质朴、沉默寡言的张力,在新生活面前突然显得那么局促和被动,家里有点什么难事求人找人,他怎么也办不明白,而我一个招呼一个电话一个眼风甚至一个正儿八经的甜笑就解决问题。虽然我当面不说他什么,但我深深意识到他不行了,他跟不上形势了,仅仅站在台口那儿,捧一壶热茶等我下场,已经远远不够了。在波诡浪谲的新生活大潮中,他的肩膀不够强壮和宽阔,不能让我和女儿安然偎靠。
当然,在他眼里,我也变了,我不再是舞台上那个孤独而骄傲的小女孩,不再是望着象牙之塔做梦的青年演员,不再是把艺术当做人生惟一天梯的攀登者。他觉得我浮华了浅薄了甚至堕落了。气急败坏的时候,他只会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你变了你变了,原来那个小多不这样!
我冷冷地回答他说,我不是浮华了而是现实了,不是浅薄了而是深刻了,不是堕落了而是飞升了,你看不惯是因为你太封闭,你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无能和失败。
我知道张力是个好人,只不过有些过时,我能容忍他,但请别规范我。剧团已经发不出工资了,照老样子生活,我们就无法付清年年见涨的房费水费电费和女儿昂贵的学费,我们就得大清早起床去早市买次品袜子,买伪装成牛皮的人造革鞋,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集贸市场买处理的青菜……
张力一直深深爱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