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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来是完全不同的外型,你的美,蕴含着近乎日本女子的贤淑与温柔,我的身上, 看见的只是牛仔裙上的风尘。
可是我们的灵魂以及对生命的热爱却是呼应不息的。
去年的春天,老师一个电话将我急出的眼泪,老师说你头痛痛昏了过去,被救护车送到 了大医院来。我匆乙的赶了去,你的神志还算清楚,只对我说:“师母前五年开过癌症以后 没有肯听医生的话每三个月做一次追踪检查。你千万不能大意,什么事都可以放下,医生一 定要去看的,我知道你没有去,你是听话不听话?”
那日我看你神情和脸色还是不差,心里骗着自己;你的头痛只是一时的,不会有大事。 可是老师在病房外抱着我痛哭的当时,我猜你的癌细胞已经到了脑子。
那时候我工作忙碌到几近崩溃的边缘,可是我每天跑一次台大医院去握住你的手。你拉 着我胡言乱语起来,不肯起床吃东西。我试着喂你,哄你,你将身子背过去不看我,说病人 不好看。那天清晨,你突然昏迷了,我赶去时,手术房里开脑的手术刚刚结束。而前一天, 你那么爱美的人,不怕开刀,只说没有了头发叫我替你去找一顶假发。我含着泪与你笑谈假 发的样子,然对跑出病房外面擦去眼泪。
那么多深爱你的人在外面守护着开过刀的你,加护病房没有人可以进去,我偷穿了一件 蓝色的制服——工作人员脱下来的,混到加护病室一个床一个床的去找你。你清醒了,喊了 一声“三毛”,我将手指张开,问你能不能数,你说是“五”,我又不知为何流下了眼泪。
那时候,我手边三本书一起要出版,加上母亲也在荣总同时开刀,而我又在这种水深火 热的时候正在整理剪裁丁神父的那本《刹那时光》,同时,滚石唱片公司的一张唱片歌词也 已经开始修改。在这么重的工作里,我压积着对母亲和对师母你的病况,几乎日日夜夜含着 泪在工作的空档里分秒必争,在荣总和台大医院两个地方来回奔跑。
那时候,母亲康复出院了,师母你,却发觉肺部也有癌细胞和肿瘤。我一日一日的进出 医院,总是笑着进去看你、抱你,出来时在电梯里痛哭。
我问护士小姐开肺的人事后麻醉过了痛不痛苦,护士诚实的告诉我;那是一个大男人也 要痛得在叫的。我又因为不能代你去痛而涌出了眼泪。
十天之后,你开脑再开肺,那个医院,好似再也走不出来。回想到因为我个人的忙碌, 在你前几年健康情形尚好的时候,无法分出过多的时间给你而自责甚深。因为我知道你是那 么渴望的与我相处,而我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开肺以后的一天,师母你突然跟我讲起蒋勋,那时他正去东海做了美术系主任,你说: “蒋勋是一个懂得美的人。”我欣喜你放开了数月与病的挣扎,说出了这样如同我们过去的 谈话形式来,我以为你可能就此慢慢康复,而当时的我,却因工作和心理,里外相熬,已在 精神崩溃的边缘。有一阵,快二十天吧,我病倒了下来,不能睡、无法吃、止不住的痛哭、 记忆力已丧失到无法找到自己回家的路。在那种情况下,我的病引出了父亲、母亲的焦虑, 而我,除了喊累之外,就是不能控制的大哭和想自杀。
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师母你的孩子惠民打电话来,说师母你已昏迷,不能救了。
我撑着身子坐计程车去看你,你的手上还在打点滴,可是眼睛闭着,我轻轻的将脸贴在 你的脸上,我的泪流在你的颊上,我喊你:“师母、师母。”你不回答我。护士小姐进来请 我离开,我舍不得走,我抱着你,你没有动静,我跟你说:“师母,你怪过我这几天的不来 看你吧?你一定在伤心我的不来,现在我来了,你为什么不理我?”
护士小姐强迫我走开,我再度亲亲你那依旧美丽的脸孔,哽着声音,向你说:“那么我 们暂别了,师母,我的好朋友,这一条路,谁陪你去呢?”
出了病房,我坐在台大医院边门的石阶上埋头痛哭,想到你跟我那份不可解的友情,我 实在是舍不下你那么孤孤单档的上路。
那个黄昏,我上车,计程车司机问我去什么地方,我发觉我的脑中又是一片空白,我不 能记得父母家住在哪条街、哪条巷子。我在车中坐着流泪,讲不出要去的地名。我下车,在 街上走了很久很久,发觉自己的身体好似被一个灵魂附住了似的痛苦难当,我眼睛开始看不 清东西。我靠住一个电线杆呕吐,那时候,我记起了自己独住的家在什么地方,我喊了车子 带我回去,在那份无以名之的痛苦之夜里,我的视力越来越朦胧,我一直全身发抖和抽筋, 我等到天刚亮,挣扎着打电话去光启社给丁松青神父,说我病了,不要告诉我大病初愈的妈 妈,不要大医院,请神父快给我找一个医生,因为我支持不下去了。
当我在那天终于因为精神极度衰弱而住进了医院的当时,正是师母你临终的时刻。我突 然明白了死的滋味,因着我们在心灵上太相近太相亲,你濒死的挣扎,如同电波一般的弹入 我的身体。我也几乎在那时死去。
你的火化,我没能去。你在台中的告别式,我不能有体力去参加。躺在病房里,我不肯 讲话,只在催眠药的作用下不安的翻去又醒来。我的去年,真真实实与你一同走过死阴的幽 谷,而我康复了,你,师母,你却永远的走了。
照片中的一块玉石,一抹血红的印章,是师母你留在世界上给我的纪念,睹物思人,还 是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梦。你的走,到现在也不能被我所接受。我常常会等待,等待你在我的 梦中出现,可是你不来。师母,现在的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如果你正在摸摸我的头发,我怎 么没有感觉?我们的缘,来生再续下去,你必然愿意的,正如我心渴望的一般,我们来生再 相见了,能吗?能吗?请你回答我啊— 。
这篇文章,送给知我、爱我、疼我、惜我的江师母— 杨淑惠女士。
第一个彩陶
在我第一次离家时,行李都不懂得怎么准备,更不敢带任何一样属于自己的心爱物。就 只记得,手上那只表,还是进初中时父亲买给我的一只旧表,至于衣服,全是母亲给打点 的。那时候,为了怕出国衣物不够,母亲替我足足添满了一大箱四季衣裳才含泪与我挥别。
四年半之后,我第一次回乡。当时,开门的小弟已经由一个初中生变成大学生了,我完 全不能把他那高大的形象和那个光头初三学生连想在一起。家,是有一点陌生了。
父亲以为我的归来,必定带了许多新衣服,他为我预备了好多衣架和一个全空的衣柜等 着我。
当我将三四件衣服挂好的时候,母亲发现那都是四年前带去的旧衣,空空的行李包中根 本没有一件新的东西,连旧的,都给丢了一大半才回来。
那天夜里,在家中晚饭的时候,看见满桌的菜,一时里百感交织,放下筷子,喊了一 句:“原来你们吃得那么好— ”然后埋首便哭。
爸爸、妈妈一下子就懂得了我的心情,急着说:“不哭、不哭!在外面生活一定太节省 太苦了。可怜可怜!才那几件旧衣服带回来,你在外节省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不告诉你父母 呢?我们也不知道外国生活那么高呀— 。”那一次,我在台湾住了不到一年,又走了。
第二次的离家,箱子很轻,带去的钱,比第一次出国多了一点点。因为我自己赚的不 多,又不肯拖累父母,但是略略请父母在经济上帮了我一下,也不打算用钱的,只为了一份 安全感,将钱存入了银行。
那第二次再去西班牙,我没有去住宿舍。看报纸,跟三个西班牙女孩合租了一幢极小的 公寓,两个人一间。找到了一个工作,在一间小学里教英文,收入只有四千台币左右,因为 英文课一周才只有四小时。
就用这相当于四千块台币的金钱,付房租、买伙食、补皮鞋,偶尔还可以买一件减价的 衣服。
那时候,我以前的男朋友荷西又出现了。
当他来过我的公寓,发觉除了一张全家人的照片被我贴在床边之外,什么装饰品都没有 时,他看上去有些难过,也不说什么。
那时候他兵役刚刚服完,也是一贫如洗。
有一日荷西跟着姐姐回到故乡去,离开了马德里三天,他叫我也跟去,我因经济环境实 在拮据,不肯动一下。怕一动了,又得花钱。
就在荷西旅行回来的那个晚上,他急匆匆的赶来看我,递给我一个小包裹,打开来一 看,就是照片中的那个陶土瓶子— 可以用它来放发夹和橡皮筋。
好骄傲的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