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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姐姐。〃年轻姑娘说。〃她早就走了,我的二姐也走了。〃
她指了指孩子们。列夫数了数,有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
〃她给我们留下的。我必须待在这儿帮我妈妈养活他们。〃
她向来访者看了一眼,目光深沉而美丽,流露出既粗犷又惊惶的神色,就好像她不知道是该哀求他还是威胁他,该怎么对他说她是不能卖的。而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被自己赋予的角色和他充当主角的场面吓呆了,这一幕使他感到的厌恶超出了一切,甚至超出战争和他的伤痕。他来到这儿所目睹的贫穷难道不是一种可憎的命运?他感到与这些被追杀的犹太人是共命运的,现在轮到他们在追杀他了,但触及的不是肉体,而是内心、灵魂和精神。他本想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梯子把他对自己的厌恶和憎恨发泄到别处去,但是已经太晚了。他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异教徒举着长枪和镰刀突然出现,他会和这个家庭躲藏在一起。在他股陇的记忆和痛苦中,这就是他自己的家。他是属于这边世界的人,同被卖者而不是买者站在一起的。如果要他在地底下死和地上面生两者之间,在一把镰刀和一支蜡烛之间作选择,他会选择地下世界和摇曳的烛光。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姑娘的眼睛,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
〃桑达。〃
他向她的母亲又说了一遍:
〃我是皮货商。我来是为了再一次买玛列娃,只买她。〃
〃她不在这儿。〃女人回答。
〃在哪儿?〃
〃在法国……她喜欢法国。她第一次去那儿是在去阿根廷之前。战争期间她回到了法国。〃
〃我再付一笔跟第一次同样数目的钱。〃列夫说。
〃玛列娃不在这儿。〃女人重复了一遍。
〃我只要一个地址。〃
〃我们没有。〃
〃如果她回来,请通知我。〃
一阵沉默。双方互相观察着。
〃您为什么想见玛列娃?〃
这是桑达在问。
〃你们为什么卖她?〃
〃有屠杀犹太人的暴行。〃母亲说。〃为了让她活下来。远远地离开这儿,她还有活的可能。〃
〃哪您呢?〃桑达又问。
〃我是画家。〃列夫·科罗韦纳说。〃我只希望画她的肖像。见她一个小时。
我只求这一点。〃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女儿根据母亲的一个示意,进入黑屋子里,回来时拿着一个纸盒子,在女人面前打开。母亲在纸片中寻找,把好几张纸展开又折拢,最后递给列夫她找到的那张。他拿过来,发现是一份契约,一份手写的粗略的分期付款契约。一九0 四年一月二十四日,一方是费利克斯·T ,另一方是父亲米耶尔赞斯基,两方商妥玛列娃·米耶尔赞斯基将离开她的家和波兰,从此由皮货商费利克斯·T 负责她的生活,并由他管教。交换条件是,父亲米耶尔赞斯基将在三年期间内每月获取五个兹罗提。
契约上签了字。
列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他问一九0 四年的一百八十个兹罗提相当于今天多少钱。母亲说:
〃六千。〃
他在一个六千兹罗提的欠条上签了字,每月付,三年付清。在另一张纸上,他写了他在巴黎的地址。他从钱夹中拿出他拥有的全部波兰货币交给桑达,她没有犹豫就接受了。然后,好像不愿意被她的母亲、外甥和外甥女听见似的,她非常小声地问: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没有回答。他说他想要一张玛列娃的照片。母亲在纸盒子里找到了一张,送给了他。他简单地点了一下头以示感谢。他走到烛台边,照片上的玛列娃看上去差不多同她妹妹现在的年龄相仿;姐妹俩十分相像。
列夫向梯子走去,桑达跟在后面。当他把脚放到第一条横档上的时候,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再一次问道:
〃为什么?〃
列夫把脸转过来对着她的脸。
〃我住在布里斯托尔饭店。我今晚就走。我想在这之前见您。〃
〃在布里斯托尔饭店?〃
她匆匆做了一个退缩的动作。
〃您应该来。〃
他的目光深沉地对着她的眼睛,她没有避开,黑色的瞳孔中掠过一点微光。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周围。母亲和孩子们纹丝不动地在黑帘子旁边站着,离她很远。
〃我等着您。〃列夫说。
他的声音低得出奇。
〃我请求您来。〃
她微微点了点头。他把另一只脚迈到上一个横档上。她一直没有回答。他开始慢慢地往上爬。套袖大衣像一个花冠那样飘动在他的上半身周围。他一边往上登一边向下看。他看见踩实的泥土、年长的妇女和孩子们,他们不久就消失在重新拉上的黑帘子后面,他看见玛列娃的妹妹桑达低着头站在梯子脚下,看得清把两条辫子分开的中间头路。
他的两只脚先后落在上一层楼的地上。
〃把梯子推下来。〃她命令他。
他跪下,抓住梯子,把它推向空中,传上来一个沉浊的响声。桑达离开了圆锥形光柱。列夫弯下腰,他看见的只是一个空空的陋室,第四堵墙尽管是布料的,却能混同于其他的墙。他继续往下弯腰,仅看到一个影子,但是听到了她的嗓音,声音十分明亮,而且几乎是欢快的。
〃我会来的。〃
她确实来了,但是迟疑不决,胆战心凉。她从来没有进入过一个大饭店,也许甚至没进过小饭店。他不得不去找她。她不愿意上楼到他的房间去。
她在接待处喝了一杯儿童饮料。他向她解释为什么她陪他上楼十分重要。她一面听一面用麦管喝饮料,不时地鼓起双颊,让饮料回流到杯子里。她看着他,眼神流露出暗暗的紧张感。他一边说,一边注视她的表情,心里在想这么年轻的女孩是否能够理解如此严重的问题。
然而,当他结束讲话时,她站起来低声说:
〃来吧。〃
她在他前面一直走到电梯那儿。当电梯司机按楼层电钮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脚。她还是穿着列夫在米奥多瓦街看到她时穿的长袍,只是她把辫子解开了。
在走廊里当他们并肩走的时候,她对他说:
〃我很希望行。但我不是玛列娃。〃
他知道她已经理解了。
在房间里,为了让她不害怕,他指给她看他在一个小时前买的绘画用具。他说:
〃这都送给您。〃
他不是皮货商。他永远不可能因感谢她来而送给她钱。所以他就买了最漂亮的铅笔匣、最好的纸、最软的橡皮。
她看着所有这一切,向他腼腆地笑了笑,并问他她应该做什么姿势。他让她坐在窗户前,他不要求她摆他要求别人的姿势。他不想要夏娃,他等待着玛列娃。她不是一个妓院的姑娘,她具有青春年华的自然天性,是自从费利克斯死后他遇到的与玛列娃最亲近的人,因而她使他心潮起伏。这一切在他内心都混杂在了一起。他在她对面斜向坐着,图画本放在膝盖上,铅笔拿在手里。他看了她一次,目光极其克制,但却仔细地探索,就好像他要通过观察她来观察自己一样。几分钟之内他没有动弹。一种激情骤然产生,深深地炽热地发自于内心,如同大地倾覆过来的泥土那样。他紧皱双眉,一道凸纹在额头上鼓起来,脸颊紧绷,如同金属一般。他弯腰对着纸张,狂热地画了一个形状、另一个形状和其他一些东西。他呼吸急促,但是手没有颤抖。
当他画完的时候,心中无尽的平静令他如释重负,周身轻松。一种几乎可以说是静静的期待扰乱了强烈的情感和犹豫不决的心态。他合上图画本站起来。
〃谢谢。〃他说。
她看了看他。他把绘画用具放在一个纸口袋里,图画本也放了进去,他没有撕去第一页。
〃您要走吗?〃
〃是的。〃
他把口袋递给她。
〃您知道您姐姐在法国干什么吗?〃
〃我不能确信她是不是在法国。〃
〃那会在哪儿?〃
〃她不告诉我们。如果她回来,也只是待很短的时间。〃
〃您知道吗?……〃列夫重复了他的问题。
〃当然。〃
〃她干什么?〃
〃还是那个事。〃
她向门走去。
〃我姐姐不再可能离开皮货商。〃
她拧动了门把手。他向她伸出手,她躲开了。
〃我们再也不见面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她又说了一遍:
〃永远。〃
他同意了。他看着她,他别无他法,只能同意。
〃如果我年龄大一些,我可能会跟您走。〃
〃我会把您带走。〃
这是真的。
〃再见。〃她低声说。
他们互相看着,两人都不知所措。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她说。
她走过来挨着他,贴着他的胸脯。他张开臂膀,合拢起来抱着她,他能够闭上眼睛,而且完全闭上,并对自己说,这是他第一次,战争中负伤以来第一次,在他的胸膛和怀抱里搂抱一个女人,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发。
他把曼·雷放大的玛列娃照片挂在他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