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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只有上半身的男尸,他的黑发还覆盖在半个头颅上, 半个头颅闪着怕人的白光,他身着一件深红对襟绒衣,肩头上补着一块补丁,补丁平平整整 地连在领子上,绒衣的深红色其实已被强烈的日光晒得完会褪了色,只有在侧身的背阴处才 能分辨出来,破损的绒衣已无法遮盖住尸身,白白的肋骨排列整齐。从遥远的记忆里,我突 然想起,我的亲人原来也有一件旧了的深红色对襟绒衣,临离开兰州前,为了迎接今后的艰 苦岁月,我曾把前襟上的口袋撕下,帮他补到了肩头的破损处,他该不是……啊,他该不是 我正寻找的亲人?宗华急忙解释:‘我去年来的时候,红绒衣里面穿的是一种红格的衬衣看 得很清楚,我不是问过你,你说景超老哥没有这样的衬衣嘛。‘伐夏也急忙说:‘那时候穿 这种红绒衣的人很多。‘我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此刻我心沉沉,思绪万千,不知道他们 的话是可信还是不可信。也许,他只是一位陌生者,我很愿意相信他是一位陌生者。这位暴 尸于荒野的陌生者其情状也太惨了。肯定,他也是一个无辜者!
在一个坟头上,露出了死难者龇着整整齐齐的上牙,大张着嘴,下牙只露出了四五个 ,下颌 骨埋在土中。这位死难者在闭眼睛之前尚在痛苦地呼号,他向这个不公正的世道发出愤怒的 控诉。掩埋他的难友力不从心,没能盖上足够的土。30年来,他一直大张着嘴,向老天爷控 诉他的苦难冤屈,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偌大的坟地,还散落着白森森的骷髅和各种零散的人骨。我们走遍坟地的角角落落,仍只看 到写着‘蒋吉生‘的石头,另发现了一块写着‘梁庭明‘的石头。他们的亲人又在何处?
满目凄凉,满腔悲愤。
我们选择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段,用带来的汾酒洒了个圆圈我记得他当年爱喝汾酒,中间放了些麦草,还有宗华的女儿帮助印制的纸钱,早上才蒸好的花卷,几只才上市的桃 子做了祭品。一切都随乡从俗。宗华点燃了纸钱、麦草,我们跪伏在地,开始了祭奠。
我和伐夏从兰州出发时,带来了挽联、挽幛及我填写的《水调歌头》。
伐夏先念了挽联,他喊了声:‘爸爸!‘30年来,他这是第一次呼唤爸爸,第一次和爸爸说 话。挽联是我拟就:
少小逢战乱,坎坷辛酸,健笔成文章,狂狷无畏风骨坚。晴空霹雳, 铮铮傲骨折摧,士人受辱,忠诚罹难,骨抛明水无着,白沙荒冢何惨惨。
英年恸早殇,劳役饥饿,无辜受惩罚,‘三字‘罪名不须活。亲人断肠,声声血泪呼唤, 魂兮有知,梦里应归,子媳孙儿绕身,天伦共享亦融融。
我哭着喊道:‘景超,景超,我们在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此时, 天色大晴,骄阳高照,微风徐来,纸钱和麦草在焚烧中呼呼作响,伐夏把用宣纸写就的挽联 投向火中,火舌立即吞没了它。我觉得景超就在身边,他在仔细地听伐夏念挽联,字字句句 都听得真切,他也听到了我的哭喊,在火舌的呼呼作响中,他仿佛回应着什么。
我觉得在200多死难者的坟冢前,祭奠自己的亲人,对更多的死难者也应献上自己的一片心 ,还拟就了献给景超及众难友的一副短联:
千古奇冤莫须有;
百代忠魂归去来。
杜博智和杨康是我们一同离开兰州,坐火车去河西受苦受难的好友,当时同行者6人,幸存者只留下了我们3人。他俩得知我要祭奠景超,也写就了一幅挽幛:
悼景超同志:
刚正不阿,针砭时弊;
雄文三篇,含冤廿载;
受尽磨难,宁死不屈;
奇耻已雪,望君安息。
杨康 杜博智敬挽
以上挽联、挽幛均由宗华代念。每一念完,都投向正在燃烧的火堆。
当伐夏把我填好的《水调歌头》拿出要我念时,我哭倒在地,无法念下去。我临行前填就的 词,倾吐了我大半生的苦衷,语短情长,字字血,声声泪。我的亲人,我想要说给你听的, 又岂止是一首词里所能包容得下的。如果能够留住时光,让我把30年来积蓄在心窝里的话都 说给你听,长眠在黄泉之下的你还会沉默不语吗?
是了,这首只能由我来念的《水调歌头》,我得念下去。
泣血何人知,
肠断有谁怜!
茫茫瀚海无语,
与我共悲。
冤未平人已去,
此情痛煞凄绝,
惊破戈壁天!
同蹈苦和难,
良人不回还。
声喑噎,
心破碎,恨绵绵。
沧桑巨变,
万般痛楚未稍减。
血泪往昔忍顾,
明水 一别卅载,
尸骨未能见,
荒冢无觅处,
长哭问苍天!
宗华涕泪滂沱。为我们家的苦难,他已流泪多次了,为未能找到景超的坟墓,他去 年一个人就曾在坟地边暗自流泪。在兰州我们的家里相聚时,他曾在酒后伏在桌子上,悔恨 得用手捶打自己的膝头,一下又一下……伐夏拿来了卫生纸给他擦泪水鼻涕。此时,面对 一片荒冢,他哭声说道:‘景超老哥,众位难友,你们的悲惨下场都是历史造成的,谁也无 能为力,今天我们来祭奠你们,你们就把亲人见了。30年来,我们是头一次来,你们要体谅 ……‘
祭奠终了,伐夏拍下了应拍的场景。
穿过坟地时,多年前修起的地埂尚依稀可见。宗华说:‘现在这里的移民都是靠机井灌溉,先打好机井,再动员移民迁入,每个人都发200元的安家费。那时,这里完全是一片干滩, 就把300多人开进来种田,人不饿死才怪,都是些大知识分子、高干!‘当年,不知是哪个当 权者喉咙里打了个呼噜,200多受难者便死定在这里了。
宗华带我们来到了当年难友们居住生活过的河沟里,河沟两岸的崖壁上,有不少坍塌了的窑 洞,洞连着洞,还有不少没有了顶盖的地窝子。有一个地窝子分里外间,外间很大,里间小 ,兴许是当年的伙房。里间是炊事员们居住的地方。《白毛女》中,喜儿还‘半间草屋做新 房‘。这里因常年饥饿羸弱不堪的受难者们,从1960年9月底被驱赶到这里,自己动手挖窑 洞,修地窝子,然后住进潮湿阴暗的地窝子和窑洞里,直到闭上他们很难闭合的双眼。人啊人,人把自己的同类不当人的时候,无论什么残忍的事情都会出现,当年这里的管教干部们 又有谁认为他们自己住在有火炉暖烘烘的房子里,而让那些劳教分子们常年住窑洞地窝子有丝毫的不合理吗?没有,当时谁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不然,结局便不会这么凄惨。
有个小窑洞颇有些奇特。这个窑洞挖得很细致,洞里两对面各挖一个似床的小土台,土台上 方各有一个半圆形凹进去的小土台,看来是当年放小煤油灯的所在,小土台有二尺多长,还 可以放些别的杂物,上方已被煤油灯的黑烟熏黑。门口还有一个挖就的小灶,可以做吃的。 整齐的洞门完好无损,上面还有镂刻在土壁上的一个‘求‘字,肯定下面还有别的什么字, ‘求生‘?‘求实‘?因风雨的剥蚀已毫无踪迹。这是什么人住过的窑洞呢?
我们穿过移民村。这里作为两西建设的移民基地,已从静宁、定西、永靖等县迁来不少移民 在这里,定居四五年了。新房都已盖起,高高大大,周围的地埂上向日葵长得十分茂盛,已 低垂着脑袋,就要向主人提供奉献了,小麦早已收割过,条田里正灌浆的玉米长得红红火火 。宗华说,移民们把那一大片荒冢,叫做‘乱葬岗‘。死难者的长眠之地,被取的这个名字 令人不寒而栗。至今,一般人白天也不敢从那里走过 ,他们害怕孤魂野鬼的骚扰。移民们是务实的,他们对身边的有些事并不深思。他们哪里知 道,‘乱葬岗‘里的死难者正是开发这片热土的先行者。30多年前,他们作为‘有罪之人‘ 被驱赶到这片难以生存的不毛之地,然后又陆续被埋葬。被埋葬的是他们的肉身,而这个事 实本身向世人述说着的一切,中国人早已在做着进一步的思考。这些死难者会一直沉默不语 吗?他们难道只是在等待,要让历史的烟尘将他们埋葬得无影无踪,灰飞烟灭?
宗华带着我在崎岖不平的田间小路上骑了一阵自行车,又走了一阵路,伐夏随后。又是一个 干涸了的河沟。两辆自行车放在地边,我们从岸上走进谷底。宗华说:这里还有另一处坟地 。我们沿着河谷上上下下走了一阵,却未找到。我走不动了,坐在从河岸的崖壁上跌落的大 土块上休息,让他俩继续找。经过询问移民,原来坟地不在这道河沟里,爬上岸来,再找。
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