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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程朱张的学术思想,长于纪律,短于创造性。因其目的则是韩愈所提倡的“卫道”,所以不能不取防势。张载所说:“吾道自足,何作旁求”已经表示其保守性格,程颢所害怕的也是“正路之榛芜,圣明之蔽塞”,仍表示其不能采取主动。所以他们虽构成思想上的一大罗网,其中却缺乏新门径和新线索,可以供人发扬。朱熹集诸家之大成,他将人欲构成与天理相对的一个负因素,最值得注意。严格言之,则是人类的欲求与自然法规是对立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有毛病,所以他对“食色性也”一段添注:“甘食悦色固非性,而其‘天则’,则食色固天理之自然,此说亦是。告子却不知有所谓‘天则’,但见其甘食悦色,即谓之性也。”这种解释牵强犹疑,已与他以上作说对立的观念相冲突)。我们姑不论其正确与否,将人欲与天理对立,即表示意识型态之粗线条,也还是揭橥著至善与极恶、君子与小人的分野。如此也难怪当日法制不能展开。朱熹作地方官,就执行“人子不蓄私财”的原则,这也难怪程颐于1086年差判登闻鼓院,辞不就。他的理由是:“入谈道德出领诉讼,非用人之礼。”于此已不经意的表示任司法较讲学的为卑下,而两者也有互相冲突的可能。
我们不能认为周程朱张应对宋朝的覆亡负责,他们的思想狭义的强调君子与小人之分,抹杀个人的私利观,却替以后专制皇权加强编制的基础,其影响所及,达几百年。今日中国之民法未尽展开,仍有以道德观念代替法律的趋向,也不能与宋儒无关。
31、成吉思汗和忽必烈
我们教学历史的人想给初学者若干指点,使他们能看清今日中国的兴衰与过去两千年来特出的人物与事迹,有前后贯穿的关系,可是一提起元朝就不容易着手。刚说原始资料,则《元史》《元典章》和《元史类编》等等,已经给我们志不在作元史专家的透不过气来。此外蒙古的《黄金史》(已有汉译)也要与中国方面的资料对看。而现代学者的专题研究,尚不尽见于中英文,多数物仍为俄法德日文,也不是专家以外如我等敢于随意涉猎的域境。
过去历史教学的办法,或是强调元朝之缺乏文治;或者着重成吉思汗的武功。例如提到前说,我们常听见蒙古人以马上得天下马上治之的论调。赵翼的《廿二史札记》即有蒙古皇帝不识汉文,他们自己也由权臣推戴各条。况且他们又分全民为四等,一为蒙古,二为色目(即各色诸目,以中亚腹地突厥回纥党项各种为主),三为汉人(北方人,包括女真人高丽),四为南人。还有按职业分,僧道高于官吏,儒生低于娼妓的说法。而番僧则尊为国师,理财者则又都为聚敛之臣。这样的说法不是完全不对,但是过于简化历史,过于倾向笔记资料,容易由事实而遍近传闻,终至于失诸谩骂。元朝人之种族观念,事诚有之。可是刘秉忠、姚枢、许衡以文学侍从之臣替世祖忽必烈创设典章制度,史天泽、董文炳为元朝开国打江山前后数十年,范文虎以宋朝降将征日本又失败之后仍以中书右丞商议枢密院事(行政院秘书长兼军事委员会委员),可见得汉人并未完全被歧视。即到后期汉人难于在朝中执掌大权,可是在御史台以监察官的身分纠举蒙古色目大臣,仍毫不假借,也有实效。而贺惟一做到御史大夫和左丞相也算是位极人臣(他末年不得善终是元朝朝廷的政治问题,与种族无关)。
如提到蒙古人之武功,诚然也有脍灸人口的故事。成吉思汗和他子孙征服的地区横跨欧亚,世界历史里还没有第二个如此的帝国足以望其项背。这方面固然是由于13世纪欧亚之间没有一个有力量的军事政治组织,足以号召抵御蒙古人从草原地带发动的大规模攻势;一方面也由于他铁木真的组织天才。当时蒙古人人口,不到两百万,但是分成无数的部落,动辄自相厮杀。铁木真以联婚拜盟袭击征服的不同方法将他们归并成为一个民族国家型的庞大军事机构,于1206年得到各酋领的公认,被加上一个成吉思汗的头衔,较之希特勒之为日耳曼民族的“领袖”,要早七百多年。
成吉思汗领导之下蒙古全国皆兵。他的兵制,以十为单位成百成千组成,无薪给。各部队领导官只要有能力,升迁极快,不按年资。兵士极能刻苦耐劳,马可波罗说:“他们之能接受艰苦,世间无匹。他们能够一而再的几个月没有食物全靠牝马的乳汁和弓箭所猎取的禽兽为生。”又说:“如果在特殊环境之下,他们可以一次驰骋十天不食人间烟火。”如果我们觉得这段文字夸大的话,则《元史》“太祖本纪”里记另一酋长的故事,也有“中道粮绝,捋羊乳为饮,刺橐驼血为食”的叙述。通常情形之下蒙古部队无大小行李,兵士只带皮囊盛水,也利用之为渡河的浮囊。他们能在马背上假眠,必要时昼夜行军,环境许可就换马继续前进。
这样的兵员组成的部队,骑术又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再加以严格的军事纪律,更因为当日科技尚没有产生应付骑兵以密集队形冲锋陷阵的对策,也就难怪成吉思汗兵威所至,锐不可当了。他们惯用高速度进军,以数纵队协调的战术将敌方包围。如果敌方坚强抵抗则开始佯退,而乘敌方行动警戒疏忽的时候反攻。成吉思汗不盲目的施行残暴政策,但是他在攻城战之后不惜烧杀以为兹后藉着城垣抵抗的敌人作鉴戒,有时极度的残忍。他也利用“第五纵队”在敌后散放谣言,并且驱送难民于敌境,使他们先造成恐怖的空气。但是一到常态恢复,所有残暴手段立时停止,士兵有犯者处以死刑。
这个13世纪的征服者不着眼于奢侈品物,不留恋于豪华的生活,所以他能够终其生以征伐为能事。成吉思汗的动机使后人不易猜测。西方的书籍一致传说他曾对人称:“人生最大的快慰在于战胜,在克服敌人,在追逐他们,在夺取他们的财产,使他们所爱者哭泣,骑他们的马,搂抱他们的妻女。”可是这种恣意的态度与他严格的纪律能放能收的御下办法很难并存,也和他建立4个汗国的宗旨相违,中国方面的资料无此种记载。
成吉思汗首征西夏次攻占燕京之后,移麾西向灭西辽,再进兵陷花刺子模(一个突厥人种的王国,在今日苏联属下的中亚),他自己曾到印度河上游。他的王子及将领进出于里海及高加索山以北,已经将战事带到欧洲。可是成吉思汗席卷河北、山东及山西北部,并没有消灭迁都于汴京(开封)之金。《元史》说他临死时遗言假道于宋以伐金。他在1227年再度攻西夏时身故。
他去世之后他的子孙灭金,进兵于伏耳加河,毁莫斯科城,占领基辅(乌克兰首都),侵入波兰、德国东部、匈牙利。正要向西欧发展的时候,1241年年终大可汗窝阔台在蒙古去世,根据成吉思汗的家法,他的了孙都要东返选举继任的大可汗。西欧于是才松一口气。而蒙古人之西侵也在1241年达到最高潮,以后再未卷土重来,当时认为奇迹。现在从各种迹象看来,则是蒙古人发展过快,占地过广,成吉思汗的子孙繁衍过盛,他们的大帝国无法固定的统一,各汗国也受本地风俗习惯政治经济力量的影响。各王子与军官已经失去无目的的不断征伐之兴趣。
可是我们讲到这里,也会遇到技术上不少的困难。以上到底是中国史还是世界史?抑还是中国史与世界史上相衔接的一部分?成吉思汗虽然采用辽裔金臣耶律楚材的劝阻,没有将华北“悉空其人以为牧地”,他到底没有对中原的文物感到兴趣,燕京则被他破坏。即算今日我们应当尊重少数民族对历史的贡献,也到底有限度。我们是否能把这样一个草莽间的人物以征伐为能事,又曾未履中土,当作民族英雄看待?
铁木真或成吉思汗之为元太祖,只因为他孙子忽必烈在中国开创了一个元朝,是为日后的世祖。他也尊奉祖父为“圣武皇帝”,又直到建立太庙之后,才援例称成吉思汗为太祖。可是《元史》的作者,就索性把他写成一个中国史创业之主。以“夜梦白光自天窗中入”形容他母系祖先之怀妊,也用“功德日盛”、“有人君之度”的形容辞,修正他的个人性格。此外成吉思汗所立家法,称为yasa也音译为jasagh。波斯的史官曾说这法律“涉及任何情况,在每一种情形之下,都有处置的条例”。《元史》虽提及“扎撒”,始终没有解释是何物,倒又盛称“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