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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南笑着谦虚地说:“总之,仗我估计打不长,还有一番恶战又势所难免。秘书长去武汉,我是举双手赞成。将来您飞黄腾达了,我们 都可以同附骥尾。所以您是非去不可的。太太要是怕长途跋涉,请就留在江三立堂!我当执学生之礼侍候师母。”他说得又忠实又彬彬有礼。
方丽清忍不住“噗哧”一笑,把暖水袋贴在脸上,心里想:他真精灵!真滑头!她看了江怀南一眼,江怀南会心地答了一个微笑,双关地 说:“其实,仗是一定打不长的。分别也是暂时的,不会久!不过,为了安全,也为了秘书长的前程,师母当然还是同去武汉为上策!”
童霜威感到江怀南有情有理,说的话又有见地,显得高兴,看看方丽清说:“当然一起去!”又对江怀南说:“怀南,我是决定了!为赴 国难,去武汉!在此三月,我早有髀肉复生之叹了!”
王汉亭帮腔说:“今天,不但是为怀南洗尘,更重要的,是要为秘书长和太太送行了!”
江怀南装作多情地看了方丽清一眼,说:“送行,是一定要盛宴饯别的,今天太匆忙不能算!”忽又说:“秘书长,您去了武汉,如果万 一战事胶着,我一定也到武汉来在左右供您驱使。我这次离开吴江,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我也不害怕。我打算在上海、武汉都花钱找点小报 记者,请他们为我编点我从吴江前线脱险的故事,在报上宣扬宣扬。再有您做靠山,我迟早要东山再起。但是前线的县长,以后是怎么也不干 了!”他的话引得王汉亭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笑了,心里不禁想:这个人,比我们这些老于官场的人更圆滑更世故了!世道怎么好得了啊!虽如此想,又觉得交上这样一个人 倒是颇有用处,不可缺少,一笑了事。
方丽清觉得这个比童霜威年轻得多的县长,真是聪明机灵得可爱,也抿嘴笑了。
五
十一月二十二日,童霜威、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离开南陵去武汉。路线,是由南陵起旱路,经过青阳、贵池、殷家汇到安庆。然后,由 安庆坐船去武汉。
启行时的形势是:南陵上空常有漆着太阳徽的日机三架或六架、九架地飞过。苏州、吴江、常熟均已失守。无锡、江阴一线正在激战。南 京下了初雪。冯村从武汉来信,说他已经到了汉口。童霜威复信冯村,要他在武汉租赁住处,准备到武汉后可以有落脚之地。
临行前的几天,从南陵县长朱大同到江怀南、江聚贤和王汉亭、王氏孀妇,请了又请,天天摆了酒席盛大欢送。江聚贤查了黄历,说:“ 拣个黄道吉日出门吧!历书上注着十八日不宜远行,十九日诸事皆宜。阴历十九日正是阳历十一月二十二日。”
童霜威要去武汉,心情激奋,心头既充满了去共赴国难的豪情,又有一种去重新得到任命开创事业的向往。对南陵县,从县长朱大同到江 家兄弟和王汉亭、王氏孀妇的欢宴和盛情感到满意。
方丽清心情也十分兴奋。虽然为同江怀南刚刚把晤却又要分离感到一种遗憾,但在江三立堂交往并不方便。被江怀南那张巧嘴抚慰一番, 心里变得甜丝丝的,回味无穷。江怀南宣称:如果战局结束得早,一结束就可见面;如果战局延长,也会到武汉探望。想到童霜威去武汉能够 政治上得意,她有光荣感;想到自己与童霜威同行,南陵县大家盛情欢送,到武汉少不了又有人盛情欢迎,心里那种虚荣,使她陶醉。武汉大 都会的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生活,吸引着她想离开这偏僻寂寞处处落后的南陵县城,去武汉后如果回上海租界,似乎比较容易,更使她毅然决然 要同童霜威一起去了。所以,她脸上也常有喜色和笑容,用秋波凝望江怀南时,有时甚至使江怀南害怕露出马脚,总是在私下里悄悄提醒她: “当心点!当心点!不要给人看出来。”
家霆也高兴。他早不想在江三立堂长住了。南京不能回,去武汉他也高兴。到武汉能上学又能见到冯村都使他满足。他将自己带到南陵县 的课本和他爱看的《万有文库》里的一些书,装在一只作书包用的小皮箱里,准备自己随身提着上路,显得兴致勃勃。
只有金娣,她总是微微露出哀愁,脸上缺少喜色。江怀南回南陵的第一天,方丽清无缘无故打了她一顿。打她时,方丽清说的话,她懂。 方丽清掐着她的嘴巴说:“你要敢不听老娘的话,我掐死你!”“你要敢多嘴嚼舌,我割掉你舌头!”偏偏第二天晚上,县长朱大同来看望童 霜威。江怀南回避不见。童霜威在前院接见朱大同,江怀南在后院突然溜到方丽清房里去了。金娣见方丽清房里漆黑,端盏煤油灯一头闯进去 ,给方丽清跑上来迎面两下耳光,照例又是一番老话:“你瞎了眼了?我要戳瞎你的眼,扯烂你的嘴!”不过这次又加上一句:“你要敢不听 话,就将你留在南陵县送给江家大老爷做小老婆!”这可吓坏了金娣。她知道,江家大太太的丫头小英,算命的说她将来能生贵子,江聚贤很 快就要收房做三姨太。金娣连连求饶:“太太,我听话!我听话!你不要将我送人,我一定听你的话!……”现在,方丽清并没有将金娣留下 ,金娣也高兴不起来。她明白:跟着到武汉,她也是要挨打挨骂的。对她来说,哪里都一样。绵绵无尽的苦,哪天才是个结束?她眉问哀怨, 只有当家霆在无人时同她说说话,她才略为感到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县长朱大同,老于世故。有一度,因为听说童霜威的官职已经解除,显得比较冷淡,也不到江三立堂来请安了。这一度,听说童霜威要去 武汉共赴国难,他态度变了,恨不得用出浑身力气来拍马屁,天天都要到江三立堂来向童霜威请安问好。江怀南起先对朱大同是避而不见,十 九日那天,见到报载苏州、吴江均已失守,决定露面。他包扎起左臂,谎说负伤,亲自先到县府看望朱大同,胡吹了一番吴江失守,自己怎么 坚持到底才撤离险险丧生的情况。倒博得了朱大同一番钦羡。谈起童霜威去武汉,朱大同又亲自到江三立堂献策,说这一路,时常发生土匪拦 路抢劫杀人的事,决定派四个武装警察护送到安庆。他又费尽心机打着童霜威过去的“秘书长”招牌,同青阳县联系,将公路上仅有的两辆破 旧客车,调来一辆,送童霜威一家上安庆。
走的那天,天明前,四处公鸡“喔喔”啼叫头遍,童霜威一家就起床了。江怀南来送,表现得依依不舍。偏巧,一早敲钟放了空袭警报, 幸好未见日机来临。警报敲钟解除后,童霜威一家离开江三立堂走出东门。东门里的青石路太窄。那辆客车行驶不便,只好停在城外。童霜威 一家由江聚贤、江怀南及朱大同、王汉亭等陪送到了城外。西北风凛冽,水面已经结冰,天寒地冻,一派萧索。童霜威想到华北正面战场上, 从八月到十一月接连丢了南口、张家口、大同、保定、沧州、归绥、包头、石家庄、邢台、德州、太原,真是一溃千里。如今南方上海、苏州 、常州等地也已失陷,大好河山,断送敌手,心情阢陧,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江氏兄弟、朱大同和王汉亭热情送行。江聚贤 做主让江三立堂做了一面大匾,上写“民众救星”四字,让佃户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放鞭炮送来给童霜威。童霜威看了匾上的字,反倒局促不 安,只好连声说:“不行不行,不敢不敢!”匾当然不好带走,最后,童霜威对朱大同说:“朱县长,这块匾留给你吧!”朱大同说:“这上 面写了秘书长的名字,还是带走的好!”童霜威连连摇头。江怀南知道这块匾童霜威受用不了,说:“那就留下,我们给挂在江三立堂,作为 秘书长在此地从事抗战的纪念吧!”
一伙人一起送到城外。江三立堂的佃户挑着两担提篮,内贮美酒和菜肴为童霜威送行。酒壶为了保暖,全套着崭新的“茶幄”①。
①茶幄:当时一种套在茶壶外面保温的棉制用具。
在郊外,江氏兄弟和朱大同、王汉亭一再斟酒饯行,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李白的名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 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南陵县喜鹊多,有几只花喜鹊“喳一喳”叫着飞过头顶,歇到一棵大树上去了。江怀南笑着打躬,说:“恭喜恭喜, 秘书长!喜鹊登枝,大吉大利,谨祝顺风!”
那辆客车,外形破旧,蓝白相问的色彩,喷漆大部早已剥落。四只车轮上沾满尘土泥浆。但这样的客车,在这种时候,已是难能可贵。没 有它,从南陵启程步行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