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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门下,沐着月色,光斑明灭、变幻无定的滔滔江水在雾气中呜咽着潺潺地流。黑暗的水面,幽幽像水银一般,闪着阴森森的光。白雾 漫江,茫茫的,朦朦胧胧的,烟气似的逐渐扩大、弥漫着。天,有点朦胧;地,也有点朦胧;月光、星光,也朦胧。沿着石级往下去江边,水 天浑然连成一体,幽深而又神秘。来往的人,都像影子。从高处望下去,下边澎湃交汇的长江与嘉陵江是黑咕隆咚的。
远处,河坝上面的梯坎旁,有棚户区。附近,有一小堆火,火光冲破浓雾闪烁着。火舌舔舞,冒着白烟,远远随着轻风传来凄厉的“呜呜 呵呵”的哭声。有女人的哀哭,还有小孩的恸哭,同唧唧的虫声和夜风拂动野草发出的沙沙声搅和在一起。
啊,在这月光明亮而又多雾的暗夜里,哭声令人听了分外心涩。哭声像眼前的浓雾似的紧紧缠绕着他们。
这准是在给过去大轰炸里死去了的亲人在焚化锡箔送点冥币表心意吧?去年,前年,大前年,重庆都遭到过日机的灭绝人性的大轰炸。有 时一次来一百多架飞机,烧夷弹毁了半个市区,临河坝的棚户区全烧光过。前些时,家霆来江边漫步,也见到过焚化纸钱有人啼哭的情景。今 夜,听着哭声,看着火光,心里哀怨悱恻的感触更深。家霆心在战栗,不禁叹了一口气。
雾真浓,像烟似的,是从地里、江里冒出来的?还是像从半空中轻轻盈盈地飘下来的?
童霜威意兴索然,忽然停步,说:“不下去了!回去吧。”
家霆却不想回去。他忽然听到哭声停止,在江边另外一个方向,随着微风传来了清晰动听的口琴声。口琴声悠悠扬扬,如烟如云,像是丝 丝缕缕缥缥缈缈的思绪缓缓飘升,颤悠在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里,虚虚幻幻地回荡而来。而那有浓有淡、纷纭缠绵的雾气,仿佛撕扯着不尽 的琴音,轻拢慢捻,如幽咽,如裂帛,飒飒飕飕,
啊,月光下水涛边神奇悦耳的口琴声哟!此时此地,透过江边的雾霭随风飘来,使家霆两只脚像胶住了似的不能动弹了。
家霆转身侧耳,微喟地说:“哎,爸爸,您听口琴声!……您听呀!……多么美!”
童霜威听着动人心弦的口琴声,口琴声袅袅动听。蓝色的明月夜,雾气弥漫的江边之夜,纯洁、美好的口琴旋律,抑扬顿挫,起伏在雾气 中,使人心上产生一种神圣的浪潮在拍打着心扉。他不禁站定脚步同家霆一起静静聆听。
过了一会儿,口琴忽然换了一个曲子。家霆一听,心动了!多么意外啊!口琴吹奏的动人曲调是家霆熟悉的!
家霆身上洋溢着勃勃生气,散发着青春气息,口琴声在他听来,像是在忧郁地诉说,诉说着逝去的童年,诉说着失去的情爱,诉说着那在 环龙路上发生过的一个神奇的夜晚……他说:“爸爸,口琴吹的歌我熟悉!我要去看看,是谁在那里吹奏?”
江水在雾海中流,月光也在雾气中的水上流。雾气茫茫,湿润得像有微不可见的粉尘扑面。听着口琴声,口琴声似乎是灵魂的叹息,有眼 泪和深情,沁上爱的芬芳,一直电传到全身,钻进了心灵深处。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使他感动的音乐声。
家霆有一种奇特的预感。吹口琴的一定是他熟识的人。但却是一种再也不敢相信的预感。
他让爸爸慢慢走下石级,自己飞快地从石级上带着跳跃飞奔下去,直奔江边,透过白雾,冲向江边,冲向口琴声传来的地方。
口琴声仍在传来,又反复从头在吹那支歌了。他听得出口琴吹出的歌声中有思念、有回忆、有忧郁、有孤单。他眼前出现了童年时唱这支 歌的情景,仿佛自己躺在校园里碧绿的草坪上和同学一起在唱这支歌,更记起了在上海时那个神奇的夜晚他到环龙路去时,听到楼上亮着灯光 的窗口里传出的口琴声以及后来他和她一同在回忆早年的欢乐时合唱这支歌曲的情景: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啊,往事如梦,萦绕不绝,牵情扯魂,仿佛非常遥远,却又感觉很近。是谁在高悬明月的夜晚、雾气茫茫的江边会用口琴吹奏这支优美熟 悉的曲子呢?
家霆跑得喘着气,到了江边。江水漩流,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响声。两脚在光滑崎岖的大块鹅卵石上奔跑,脚下的鹅卵石硬得硌脚,十分 难走。蓦地看见江边凸起的一块巨大的光岩上有一个人影。透过缥缥缈缈的薄雾,看清在这块峥嵘嶙峋的大岩石上,面对浩瀚的大江,月光下 ,一张矮矮的画凳上坐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双手托着口琴在吹,似陶醉在音乐之中。她的面前放着画架,画架上有未完成的油画。啊! 这是一个来画月下雾中江景和远山的女郎。看不见她的脸,优美的背影却十分熟悉。江水在流,白雾在飘,她坐在巨石上,夜色、白雾和银缎 般的江水衬得她遍体放射着神秘的光辉。口琴吹奏出的音乐似在为奔腾打漩的江水作着伴奏,奇妙极了。比一张杰出的油画,比一张摄影的杰 作,要美不知多少倍!家霆忽然止步了!
就在这时,家霆看到脚步声惊动了坐在大光岩上穿着黑旗袍外罩一件浅色短外套的女郎。她回转脸站起来了,显露了纯洁无瑕的侧影。啊 !明眸、皓齿,俏丽焕发的面容,丰满适中的体态,浑身散发出的迷人光彩,一切的一切,都使他认出:是欧阳素心!一点不错,确确实实是 欧阳素心!她像沉浸在音乐的大海中,享受着童年感情的重现,又像是被祥云和青烟掩涌围绕着,将凌空飞向苍穹。雾气飘移,四外浑沌,山 影天光似有若无,是幻觉吗?
家霆愣在江边,一动也不动,几乎屏住了呼吸,像雕塑一样。但,他听到她在愣怔了一下以后,忽然爆炸似的叫了起来:“啊,家霆!”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又像在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了。
“欧阳!”家霆冲上前去。
不顾一切,他们在月下闪电似的拥抱在一起。心与心撞击,恨不能将彼此的情爱吻进永恒。别后的忧患、焦灼、痛苦、寂寞,都被这霎时 间遍及每一根神经的欢欣冲刷得干干净净。听着江水在为他们欢笑,让夜雾为他们遮上一层薄薄的帷帘。啊,人生有时真像魔术师在变魔术; 人生,有时又真像戏台上在演戏;人生,有时更像是一场美梦,出人意料,神奇莫测。
“真是你吗?欧阳!”家霆的眼眶湿润了,他感到欧阳素心的心房在激跳,眼泪扑簌簌地流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想死我了!我 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他忽然悟到谢乐山那天说的是真话并不是开玩笑了。他紧紧地搂住她,吻她芬芳柔软的黑发。“真是你吗?家霆 !”欧阳素心一双情意深切的眼睛凝望着他,松开了手,取手帕拭泪,伤心地哽咽着说,“你怎么也在重庆呢?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 也不了!……”她又把脸扑向他的怀里,双手握住他两条坚强有力的臂膀。
“爸爸就在后面!”家霆抚慰着她,原来以为是虚幻的想象,现在成了炽烈的激情。他说:“他见到你一定非常非常高兴!”说这话时, 他看到在不远的雾气中,童霜威正蹒跚迈着步伐走来。他大声高喊:“爸爸!您看呀,素心在这里!……”他搀着欧阳,说:“快!见到你太 高兴了!快让爸爸看看你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奇特的遭遇!过一会儿就讲给我们听听吧!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月色晶莹,江水在欢畅地奔流向前,白雾在江面上像轻烟又像棉团似的浮动翻滚。在这初秋的夜晚,在辽阔的江边,可以看到那在天上飞 行的两盏“孔明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仍逗留在空中,划破了长空的黑暗,放射着光芒,在飘飘荡荡。远方的山,在虚无缥缈间正若隐 若现……
1986年10月─1987年6月完稿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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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9 04:07 PM | 只看该作者
战争和人(第三部:枫叶荻花秋瑟瑟)
第 一 卷
光怪陆离,小城抗战众生相
(1943年1月一l943年5月)
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