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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中同流合污过。他营过私,沽名钓誉,曾想欺名盗世,也曾向往高 官厚禄。有些事使他后悔,有些事使他惭愧,有些事使他脸红,有些事使他痛心。他觉得,目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作为一个中国人,汉奸是 绝对干不得的!最后一道心上的防线,他要坚守,也能坚守!他遭受的折磨,使他痛苦,以至使他对生并不留恋,对死也并不恐惧。寒山寺几 个月的软禁,促使他反省得到的结论是:不管用什么理论来乔装打扮,汉奸总是汉奸。他要像柳忠华所说的在人生中选择。选择什么呢?做爱 国者,不做汉奸!做汉奸会得到眼前的近利,将遗臭万年!一个中国人能辜负中国人的气节和良心吗?当然不能!他是学法执法的人,对是非 抉择清醒!
早年,他一直崇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林觉民、方声洞的遗书他都能背诵。年轻时,参加革命,他有过勇敢不怕死的经历。民国二年二次 革命失败后,他在上海,夏天时险遭密探侦捕。当时,革命党人正在开会,楼下被包围了。他急中生智,脱了上衣和长裤,翻三楼阳台到隔壁 ,赤膊短裤趿鞋摇扇,下楼从后门走出,佯作是乘凉看热闹的人混出弄堂,到码头混到一只日本商船上,亡命日本。那时是不怕死的。现在, 当他决定舍弃安危与苦乐来扞卫自己的良心与民族气节时,他觉得应当像文天祥一样大无畏,被囚土室秽气浸人二年以上,仍能养浩然之气。 有了这种决心,反倒能平静下来了。
惊蛰过了。蜘蛛悬垂下来在屋角吐丝结网。躺在床上,看着蜘蛛结网,百折不回的韧劲,使他得到启发。小小的蜘蛛,能不气馁,何况人 呢!
闲来,他用笤帚扫地,一下,又一下,扫除寮房前、寺院里的尘土、碎草、败叶、枯苔。一下,又一下,“刷!”“刷!”有时使他想起 了战前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看到和听到被叫作“老寿星”的门房刘三保扫地的声音。他当然不知道刘三保已经勇敢地死在南京城陷后的大屠 杀中。他只是怜悯地想:唉,瘸腿的老头儿不知怎么了?他现在对过去的佣人们似乎加深了感情。
从岁末到三月的漫长过程中,像经过了一次涅盘。心中的风雨,并不是别人能看得出来的。庙里的一些和尚,一定是被谁吩咐过的,都避 着他,谁也不同他说话。他也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去理任何人。
但,他觉察到:“陪伴”他的“冷面人”,在起变化。“冷面人”肯定是“七十六号”的特工,而且一定是亲信,不然,不会受信任。这 个陪伴者,老是引他想起伪满皇帝溥仪身边的那个日本高级顾问“御用挂”吉冈安直。“挂”这个字,在日文中说来并不难解,如“联络挂” 就是联络人;“兵器挂”就是军械股、军械科的意思。但“挂”到“御用”上,实在是侵略者的创新,这个“挂”掌握在吉冈手里,挂在溥仪 身上,就监视、包办了溥仪的一切。这个“冷面人”,童霜威明白就是“挂”在我身上的日伪特工,对他不能不战战兢兢、刻意小心。此人脸 冷话少,但逐渐起了变化,脸和态度不那么冷了,也说点话了,对童霜威好像“放心”些了,并不紧紧监视着他。有几次,出去有事,就叮嘱 童霜威:“我出去一下,就回来。童委员你在庙里可以随便走走,出去就不安全,一个人自己当心些!”有时,问童霜威:“童委员,想吃点 什么?我给你办!”看来,这种生活他是感到冷静、单调、无聊的。当童霜威扫地时,有时他抢过扫帚说:“我来扫!”有时他说:“歇一会 吧,别累着了!”看童霜威吃得少,他会说:“怎么不多吃一点?”晚上炭火灭了,他也会歉意地问:“冷吗?”
有变化,当然好。童霜威并不奢望这种坏人会对他开什么恩,但看惯了冷脸,能起些变化,总比不变好。童霜威感到:“冷面人”常常是 在冷眼观察他。每当想起老中医的事,童霜威就心里警惕:这种人是不讲感情的。他们一定都杀过人,身后跟着的冤鬼不少,对这种人要注意 。虽然发现“冷面人”起了变化,仍旧从不主动找“冷面人”谈什么。
一天晚上,夜寒寂寞,四下无声。“冷面人”喝了些童霜威给他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突然兴致高了。面孔发红,眼睛迷糊,同童霜威聊 起了苏州的种种。说到了苏州被占领前遭到大轰炸的可怖情况,说到苏州被占领后满街都是被杀死的中国人的情况,又说:“在这寒山寺附近 ,死人就不少,大冷天女人都给脱得光条条的先奸后杀了!”
童霜威不敢答理他,默默听着。一会儿,上床睡之前,他突然看着在挑灯芯的童霜威问:
“童委员,你为什么不肯出来做大官?做大官多舒服,要钞票有钞票!要房子有房子!要女人有女人!哈哈,你不知是怎么想的?……”
(童霜威想:不少汉奸恐怕都是这样想的吧?)
童霜威毫无表情地答:“他们告诉你我不肯出来做大官的吗?”
“是啊!”“冷面人”用一口苏州官话说,“不然能这么优待你啊?‘七十六号’里杀的人可多了!共产党、国民党,都有!”
(童霜威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想谈,又不能不谈。这个看守突然变得热情了,而且似是怀着好意问的,怎么能拒之于千里之外?)
童霜威说:“你觉得我该不该干?”
“啊哈,钞票是好东西!当官有权有势!你又有太太少爷,何必要让自己关在庙里吃苦头?”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呀,我也懂,但我不能!”童霜威说,“人是有灵魂的!不能亵渎自己纯洁的灵魂!”
“冷面人”听不懂:“怎么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是中国人!我不愿意做亡国奴,也不愿意做卖国贼。”童霜威说出这番话后,突然感到自己胆太大了,何必向 一个小汉奸对牛弹琴呢?倘若他去报告呢?他注意着“冷面人”的表情,表情是漠然的。
(童霜威想:唉,无知、愚昧,蠢到该懂的道理、该有的民族感情和民族自尊心都没有了,多么可怜又可恨!)
“冷面人”懒洋洋地打哈欠:“这些话,我懂,但我不在乎!”
童霜威点头:“是啊,寺庙里有副对联,说:‘愿得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人心不同,作为也不同啊!”
“冷面人”好像对他的话并不介意。过了一会儿,笑着说:“哈哈,你们有钱人,反正手边有钱,不像我们穷,要活命,不做汉奸吃什么 ?”
(童霜威想:是呀!穷,要活命,就不惜做汉奸了!这难道是出了这么多汉奸的答案吗?不!再穷也不应是做汉奸的理由!做汉奸的并不都 是穷人!有民族气节的也并不都是富人!)
童霜威发现这小汉奸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家伙,沉默着,不想多说什么了。
后来,“冷面人”换题目谈了,告诉童霜威说:“我有个表哥是李士群手下的红人──警卫总队长吴四宝的结拜弟兄。我是他介绍进‘七 十六号’的。端人的碗,听人的管,混口饭吃。”这话似是替自己辩解,又似是一种炫耀,不易分辨。
童霜威听了不响。
“冷面人”兴致很高,酒意烧得他想开口说话:“你知道吗?‘七十六号’里,李士群是这个──”他竖竖大拇指,“丁默村那个屁主任 ,我们叫他‘丁小鬼’!他同他的一帮人,现在吃不开了!东洋人喜欢的是李士群!”
(童霜威想:奴才!奴才!)
“冷面人”谈得兴起:“‘七十六号’现在是李士群的一统天下。我们都给他卖命!这几个月,他同‘丁小鬼’针尖对麦芒,忙得很,把 你一直晾在这地方。现在,听说‘丁小鬼’被排挤出‘七十六号’了!你的事,我看他也要管管了!”
童霜威无意中从“冷面人”的闲谈中察觉到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两个特工头子的矛盾,知道了两条走狗在厮咬火并。但听到这个小特 工炫耀得意的语气却厌烦鄙视,关心的是“冷面人”说的“你的事,我看他也要管管了”,忍不住问:“我的事,他怎么来管管?”
“这是我猜的!现在,国府快要还都了!总不能老是把你放在庙里陪菩萨呀!”
“什么还都?”童霜威明知故问。
“汪主席带领国民政府回南京!听说是三月三十号。童委员,你真想不穿,到南京去做大官不比在庙里修行好?”
童霜威想:“夏虫不可以语冰”!闷声不响。
“我们苏州这里,”“冷面人”说,“原先,维新政府七个师的绥靖军,现在东洋人把它也移交给汪主席了,改称和平军。第一师和第二 师都仍驻在苏州对付